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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部分

吃蜘蛛的人 (一份关于文革的个人记忆)作者:杨瑞-第37部分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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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晚上,我们也一无去处,大食堂自然是不能呆的,宿舍里一切活动都让别人尽收眼底。其它地方,比如我们的拖拉机驾驶楼或机库,又没有取暖。零下三四十度,在对方手臂里不消叨分钟就冻得浑身发抖,得马上跑回宿舍拥抱火墙。  
  我回到宿舍,痴痴念念还是想着和周在一起的情形。我开始为他打一双毛线袜。本想为他打件毛衣,怎奈我没钱买这么多的毛线。在这之前,我的手从未碰过针线,也不会使用缝纫机,这一切都是在老隋家向江学的。我为周补衣服时,江在旁边看着我,善解人意的样子。我常被她看得脸红,但我还是很感激她。  
  周则亲手为我做了一把镰刀,用又轻又结实的黄杨木做柄,这是当地能找到的最好木材。他从木匠那儿借来了工具,先在木头上划线,设计好长度和弯度,再锯出形状,修整打磨细部,使柄端手握之处的弧度正合我手的大小。刀刃是请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铁匠师傅打的,周去打这把刀,来回花了整整一天时间。  
  后来我用这把镰刀在雪中割大豆,感觉与过去我使的镰刀真有天壤之别。恐怕只有连续割过八九个小时大豆,了解这样不断重复、永无休止的弯腰收割会给人的手臂和肩背带来何种痛楚的人,才能懂得为什么我会深受感动并如此珍爱周的礼物。  
  这就是周和我彼此表达爱情的方式:毛袜和镰刀。没有红玫瑰,没有小夜曲。我亦没有怨艾,和这个地区许多真正的农家青年比起来,我们算颇为幸运的。按本地习俗,婚前男方家庭要给女方家庭许多彩礼,这一风俗60年代中止过一阵,到了70年代又流行起来。彩礼包括至少2000元钱,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。邻村就有一位男青年为此发了疯。  
  我从花儿那里听来这件事。(花儿秋天从牛棚里放了出来。)有个小伙子爱上了同村的一个女孩子,但男方家很穷,满足不了女方家中索要的彩礼金额。女方家也曾给他宽限,要他筹足这个数目。他千方百计,东挪西借,几乎愁白了头发,眼看期限又到了,怎么都还缺一点。于是对方把女儿嫁给了付得起彩礼的人家。小伙子心痛欲绝,不久就精神失常了。我听了这件事非常难过,当时我正与周陷入爱河,我能体会那位小伙子的感受,也在为那位女孩子叫屈。  
  与这样的悲剧相比,周和我没有这方面的烦恼,但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亦困难重重。比如他父亲的历史问题,如果说从前还能回避,现在则不得不放上桌面。70年代,一个人的家庭出身举足轻重,它关系到这个人一生的命运。  
  周对我说他的父亲在1949年前是国民党的一个下级军官。他最初在一所普通学校学的无线电技术,毕业不久正值日军人侵,于是他从军抗日,一心想把日本人赶出家园。我不由想到他的初衷亦正是我父亲的初衷,所不同的是我父亲投的是共产党,他父亲投的是国民党。  
  周说,在抗战中他父亲的无线电台驻扎在云贵一带,在那里他爱上了一位异族姑娘。她是白族人,为了爱嫁给了汉人,从此背井离乡,跟着丈夫走南闯北。战争还在继续,条件很艰苦,但她用勤劳、节俭和充满爱心的双手把小家安排得尽可能舒适温馨。婚后一年,他们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。但这孩子5岁时被手中的爆竹炸伤后不治。孩子的死使母亲悲伤不已,也就在这时,周降临人世。  
  后来我从周的口中得知他父亲其实在1949年有过一次参军入党的机会,那时解放军中无线电技术人员严重短缺,北京和平解放后,政府曾动员他父亲参军,并答应给他与过去相当的级别,他父亲拒绝了。我听到这里大吃一惊,忍不住说:  
  〃你父亲可真反动!〃  
  周顿时脸色苍白,他定睛看着我,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然后他别过头去,不再置一辞。很长一段难堪的沉默之后,他向我解释说如果他父亲接受了这份工作,就得去和南方的国民党部队打仗,他父亲觉得自己实在难以面对。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,丢了职业、社会地位、钱财。朋友……  
  〃否则他现在也是革命干部了,〃好一会周发出一声微叹。他认为他父亲走错了路吗?他为此而恨他么?我倒恨起他父亲来。过去21年受到的教育告诉我,所有的国民党都是恶棍,杀他们也不为过。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做对周太不公平。就因为他走错一步,周从出生起身世就如此悲凉。真是一着不慎,后患无穷。  
  但这一切当真都是他的错么?多年以后,我对周的父亲改变了看法。他拒绝那份工作是出于义气,他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也不肯去屠戮昨日共事的伙伴。也许他不知这么做后果有多严重,还以为像他那样的人走到哪儿都能凭技术吃饭。他过于天真了,1949年后,无线电通讯这么要害的部门,怎么可能雇用他这样有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呢?他若用电台联系台湾特务,搞谍报工作怎么办?所以50年代他曾远去内蒙想找一份技术性工作,都没能如愿,悻悻然回到老家北京后,死了心,做了一名工人,出卖体力。  
  除了他父亲的问题,我们亦难在前途问题上达成共识。我的意见很简单,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我们俩双双自杀,割脉,服毒,迎着暴风雪走出村去,冻死在荒原上,种种死法不一而足。我可不是一时冲动,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。  
  此时的周和我韶华正盛,我们的爱纯洁而热切,远离铜臭和俗趣,赏心悦目,这近完美。自此往后,我们只会走下坡路。尤其在这么个缺乏正义,满目残忍、狡诈、人们互不信任的世界中,经过三四十年的艰苦劳作和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,到头来我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?凡人难免一死,也许到我们肉体死亡时,我们的爱情早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。  
  周听了我的高论,思索良久,最后摇摇头说:〃不行,我不能自杀。我死了,我妈会活不下去的。我不能伤她的心,要她的命。〃  
  闻罢此言,我着实有些失望。但我也不能怪他,我知道自己的念头大违常理,周不像我,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。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三位女朋友听我坦白之后,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:  
  〃你们两人根本不是同一类人!〃  
  〃你们的性格完全不般配!〃  
  〃你的选择大错特错!〃  
  我明白周和我是两路人,我喜欢他就因为他是他,我是我!我在优越舒适的环境中长大,他却备尝贫困和歧视。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他却依然坦坦荡荡。我的良心上有那么多污点,理应受到天谴;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,生活却对他如此不公。仅仅因为他摊上了那么一位父亲,不论他本人有多优秀,不论他作出了怎样的努力,还是被打入另册,横遭白眼。永远没有机会,永远没有前途,甚至得不到他人的同情。他感到愤怒么?我愤怒!  
  尽管我对周父亲的历史问题很头疼,但我还是喜欢周,也许我爱上周是因为我想象他的身上会有一股子叛逆精神。但我真想找到这股叛逆精神时,又不见其蛛丝马迹。我们相爱后,周一心希望能结婚成家。我倒是想和他结婚,但我一点都不想在北大荒成家。我试图向周解释,他感到难以理解。  
  〃看看这里的贫下中农,这种日子他们能过,我们为什么就不能?大家都是人,两只眼睛一只鼻子,你没听当地的老乡说,一个人没有享不了的福,也没有受不了的罪么?〃  
  眼看这话说服不了我,他又换了种办法,援引毛主席语录和报上的社论,说知识青年就应该扎根农村。这话真把我惹恼了,我定睛凝神望着他,弄不清他说这话是出于真心,还是想用宣传来迫我上钩。若是前者,他是个头脑简单的顺民,若是后者,他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。  
  他不是伪君子,我不觉得他像这类人。那么难道他真地相信报上宣传的那一套?也许他只是现实一点罢了。在他看来,领导已经发话,说决不让我们回城,那么我们只好考虑怎么在这里安家。干嘛为了一些不实际的念头而跟自己过不去呢?  
  不管怎么说,我的朋友真是旁观者清:他和我纯粹是两种人。我后脑长着反骨,他则是个顺民,服从领导,崇拜权威,连谎言都真诚地相信。他逆来顺受,剥削压迫之下仍能心平气和。尊严?也许没有尊严他也可以活,我可做不到!无人格,不自由,毋宁死!  
  其实这样说对周是有失厚道的。这种种想法都是气话,我知道在他看来,北大荒的生活不赖,他的童年比这更为艰辛。至少目前他能自己养活自己,每个月还能寄10元钱回北京补贴家用。对这种状况他颇为知足,而我却感到不能忍受。  
  仔细想想,也许在中国本来就有两类人:绝大多数人在正常情况下都服从权威,安分守己,因为生存对他们说来乃诸事之根本。只有一肝部分人,这些人吃穿不愁,受过良好的教育,他们有条件东想西想,挑战权威,不受势力束缚。我父亲曾是这一类人,我或许能属于这一族群?要我脱胎换骨,从此逆来顺受,我实在做不到,我知道这种犟脾气只会给自己添更多的麻烦。  
  入乡随俗。为什么我不能像周希望的那样过农民的生活?我也不懒,能吃苦耐劳,但我一看到老隋夫妇和他们4个孩子,气就短了。如果周和我在这里安了家,我们一定步他们的后尘。江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,周在14年后则会成为另一个老隋。这些念头让我心寒。  
  其实我很感激老隋夫妇,他们待我们真没话说。那个冬天,看到周和我没地方可去,他们几乎隔天晚上就请我们上他们家吃晚饭,这样晚饭后我们可以坐下来聊天。当然这种场合是不能说悄悄话的。周和隋坐在炕的一头,江和我在另一头。4个孩子在我们之间爬来爬去,翻上翻下。但至少我们可以眉目传情,而老隋夫妇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看着我们微笑。  
  是不是我们让他们回忆起14年前的一些情景呢?我听说江当时是村里最漂亮最活泼的闺女,好几个小伙子都爱慕着她,最后她嫁了老隋。没收彩礼,也没靠媒人,全是她和他自己的主张。所以他们挺平等,至少结婚那会儿是这样。两人都是国营单位的职工,又都年轻勤俭。  
  到了饥荒的年月,江丢了铁饭碗,成了〃臭家属〃老隋却还能在上班时间打打瞌睡。后来我看出,他嗜睡不是因为懒惰或脸皮厚,而是因为有4个小孩,生活又桔据,在家得干很多活儿:打水,劈柴,打草,垛草,种自留地,喂猪,起猪圈,出炕灰,秋收过后去田里始大豆,捡土豆,架栅子,盖苞米楼等等。  
  老隋被家务缠身,累得半死,他有时也拿江出气,骂她,指责她跟别的男人有染。这些周和我都看在眼里。有人还说他打老婆,我们没看见。但倒霉的事躲是躲不过的,第二年春,老隋查出得了喉癌,后续治疗在100多公里外的密山市进行。长途跋涉,加上生理反应,他苦不堪言。即使享受公费医疗,单是来回的旅费就很可观,使这个小家庭不久就债台高筑。  
  当老隋在医院为求生而苦斗时,周和我竭尽所能帮助江,她快被生活重压拖垮了。现在她得一人管4个孩子的吃喝拉撒,还得下地干活,不然她根本没有收入。其实她自己也带着病拼命干,她有风湿性关节炎,还有妇科病,腰肌劳损,但家属没有医疗保险,她连病假都不能请,逞论看医生和买药了。  
  她在地里刚干完活,接着就得做饭、洗碗、洗衣。补鞋,没完没了,常常顾不上梳头洗脸。看江和其他家属这等狼狈,我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。知识青年?只要我们是女人,保不准哪天国家也会让我们退职,像江和其他〃臭家属〃一样。这样的前景使我胆战心惊,我死也不想跳进这么个泥潭!所以我真开不了口对周说我要嫁给他。到北大荒已铸成大错,在这个节骨眼上,我千万不能一错再错,否则我的命运就一了百了,再没人能帮我救我了。  
  与此同时,看着周难受的样子,我的心隐隐作痛。我做了他的女朋友,给他的只有烦恼。他已经掉了好几斤肉,往日的幽默也难觅踪影,即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可眼里全写着深深的忧伤。我看他的眼神,真想大哭一场。  
  因为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和他自己童年的经历,周比我要内向和敏感得多。他也许早听到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。开始时大家都不信我俩会相爱,而后他们似乎不太喜欢这个事实。他们背地里说周是于连,斯汤达的名著《红与黑》中的主角。  
  这太不公平!周根本不是于连,他清楚我的家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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