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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部分

长恨歌 作者:王安忆-第4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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袍,身影袅袅,漆黑的额发俺一双会说话的眼睛。王琦瑶是追随潮流的,不落伍也不超
前,是成群结队的摩登。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,不发表个人见解,也不追究所以然,
全盘信托的。上海的时装潮,是靠了王琦瑶她们才得以体现的。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,
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。她们没有创造发明的才能,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,但她们是勤
恳老实,忠心耿耿,亦步亦趋的。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被挂在身上,可说是这城
市的宣言一样的。这城市只要有明星诞生,无论哪一个门类的,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;
报纸副刊的言情小说,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,她们中间出类拔萃的,会给明星和作
者写信,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。在这时尚的社会里,她们便是社会基础。王琦瑶还
无一不是感伤主义的,也是潮流化的感伤主义,手法都是学着来的。落叶在书本里藏着,
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,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,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。那感伤主义是
先做后来,手到心才到,不能说它全是假,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的,是做出来的真东
西。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,都有领路的人。王琦瑶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,像罩
着阴影,是感伤主义的阴影。她们有些可怜见的,越发的楚楚动人。她们吃饭只吃猫似
的一口,走的也是猫步。她们白得透明似的,看得见淡蓝经脉。她们夏天一律的注夏,
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,她们需要吃些滋阴补气的草药,药香弥漫。这都是风流才子们
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,最合王琦瑶的心境,要说,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。
   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,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。无论何时,她们
到了一起,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。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月的一个标记,纪念碑似的东西;
还是一个见证,能挽留时光似的。她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取代的,唯有小姊妹
情谊,可说是从一而终。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,它其实并不是患难与共的一种,也不是
相濡以沫的一种,它无恩也无怨的,没那么多的纠缠。它又是无家无业,没什么羁绊和
保障。要说是知心,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?她们更多只是个作伴,作伴也不是什么要
紧的作伴,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。她们梳一样的发式,穿一样的鞋袜,像恋人那样手
挽着手。街上倘若看见这样一对少女,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,那就是小姊妹情谊,
王琦瑶式的。她们相偎相依,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,然而她们的表情却是那样
认真,由不得叫你也认真的。她们的作伴,其实是寂寞加寂寞,无奈加无奈,彼此谁也
帮不上谁的忙,因此,倒也抽去了功利心,变得很纯粹了。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
瑶来作伴,有时是同学,有时是邻居,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。这也是她们平
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,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,因此她(佩难免全力以赴,结果将
社交变成了情谊。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,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些肝胆相照。
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,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。一个王琦瑶出嫁,另一个王琦瑶
便来做伴娘,带着点凭吊的意思,还是送行的意思。那伴娘是甘心衬托的神情,衣服的
颜色是暗一色的,款式是老一成的,脸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层的,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,
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,这就是小姊妹情谊。
    上海的弄堂里,每个门洞里,都有王琦瑶在读书,在绣花,在同小姊妹窃窃私语,
在和父母怄气掉泪。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,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。这
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,它不那么高不可攀,而是平易近人,可亲可爱的。它比较谦虚,
比较温暖,虽有些造作,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,可以接受的。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,但
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,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,是过日子的情态。它是可以你来我往,但
也不可随便轻薄的。它有点缺少见识,却是通情达理的。它有点小心眼儿,小心眼儿要
比大道理有趣的。它还有点耍手腕,也是有趣的,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。它难免有
些村俗,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。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。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,写
的是王琦瑶的名字;夹竹桃的粉红落花,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;纱窗帘后头的婆婆灯光,
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;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,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
字。叫卖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,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;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
青年,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;露水打湿了梧桐树,是王琦瑶的泪痕;出去私会的娘姨
悄悄溜进了后门,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。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瑶的缘故,
才有了情味,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,墙缝里的开黄花的草似的,
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,无。已插柳的意思。这情味却好像会泪染和化解,像那种苔熊
类的植物,沿了墙壁蔓延滋长,风餐露饮,也是个满眼绿,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。其间
那一股挣扎与不屈,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。上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,便有了痛楚,这
痛楚的名字,也叫王琦瑶。上海弄堂里,偶尔会有一面墙上,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,
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,是情味中的长寿者。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,上面写
满的是时间、时间的字样,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,压得喘不过气来的。这是长痛不息
的王琦瑶。
 


第二章

    

     
6.片厂
   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。前一天,吴佩珍就说好,这天要带王琦
瑶去片厂玩。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。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,但因为家境不
错,有人疼爱,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,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,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
事求是的精神的。由这谦虚出发,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,很忠实地崇拜,随时
准备奉献她的热诚。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,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,相反,她
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,因为她的丑。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了,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
佩珍一个人的。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,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,于是加倍地
要待她好,报恩似的。一来二去的,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。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,
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。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;她的精细突出了吴
佩珍的粗疏;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,使吴佩珍负了债。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
的,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,有一点吃老本,也有一点不计较,本是一身轻,
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。这么一分担,两头便达到平衡,友情逐日加深。
   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,有时来玩,就穿着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,有
些炫耀的样子。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,拉拢他全是为了王琦瑶。片厂这样的地方
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,它生产罗曼蒂克,一种是银幕上的,人所周知的电影;一
种是银幕下的,流言蜚语似的明星轶事。前者是个假,却像真的;后者是个真,倒像是
假的。片厂里的人生啊,一世当作两世做的。像吴佩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,是
不大有梦想的,她又只有兄弟,没有姐妹,从小做的是男孩的游戏,对女孩子的窍门反
倒不在行了。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,她的心却变细了。她是将片厂当作一件礼物一样
献给王琦瑶的。她很有心机的,将一切都安排妥了,日子也走下了,才去告诉王琦瑶。
不料王琦瑶却还有些勉强,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,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。吴佩珍于是就
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介绍片厂的有趣,将表哥乎日里吹嘘的那些事迹都搬过来,再加上
自己的想象。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,去片厂倒是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。等王琦瑶最终
拗不过她,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候,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思,欢天喜地去找表哥改
日子。其实这一天王琦瑶并非有事,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,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,越是
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,是自我保护的意思,还是欲擒敌纵的意思?反正不
会是没道理。吴佩珍要学会这些,还早着呢。去找表哥的路上,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
的感激,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。
   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。舅舅是个败家子,把杭州城里一爿茧行吃空卖空,就离
家出走,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。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戚,上门不是要钱就是要粮,也
给过几句难听话,还给过几次钉子碰,后来就渐渐不来了,断了关系。忽有一日,那表
哥再上门时,便是穿着这身钉了铜扣的黄咋叽制服,还带了两盒素点心,好像发了个宣
言似的。自此,他每过一两月会来一次,说些片厂里的趣事,可大家都淡淡的,只有吴
佩珍上了心。她接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,一片草棚子里,左一个岔,右一个盆,布
下了迷魂阵。一看她就是个外来的,都把目光投过去,待她要问路时,目光又都缩了回
去。等她终于找到表哥的门,表哥又不在,同他合住的也是一个青年,戴着眼镜,穿的
却是做工的粗布衣服,让她进屋等。她有点窘,只站在门口,自然又招来好奇的目光。
天将黑的时候,才见表哥七绕八拐地走来,手里提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,想是猪头肉之
类的。她回到家里,已经开晚饭了,她还得编个谎搪塞她父母,也是煞费了苦心。可她
无怨无艾,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的泡,也觉得很值得。这晚上,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于
片厂的梦,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,回眸一笑,竟是王琦瑶,不由感动得酸了。
她对王琦瑶的感情,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,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,为她做什么都
肯的。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,心想:片厂是个什么地方呢?
    到了那一天,去往片厂的时候,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,几乎按捺不住的。
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,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,一边在王琦瑶的胳膊上拧一下,再就是
拖着王琦瑶快走,好像那同学要追上来,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。她一路联噪,引得许多
路人回头侧目,王琦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,最后只得停住脚步,说不去了,片厂没到,
洋相倒先出够了。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。两人上车,换车,然后就到了片厂。表哥站
在门口正等她们,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,表示是厂里的人,便可以随处乱走了。
她们挂好牌,跟了表哥往里走。先是在空地上走,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;还有碎砖破瓦,
像一个垃圾场,也像一个工地。迎面来的人,都匆匆的,埋着头走路。表哥的步子也迈
得很快,有要紧事去做似的。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,互相拉着手,努力地加快步子。下
午三四点的太阳有点人意阑珊的,风贴着地吹,吹起她们的裙摆。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,
吴佩珍也沉默下来。三人这样走了一阵,几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,那两
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。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,却有点不着边际的。
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,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,不大靠得住了,两人心里又有
些恍惚。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,一眼望过去,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
走去,爬上爬下,大声吹喝着。类似明星的,竟一个也见不着。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,
一会儿小心头上,一会儿小心脚底,很快就迷失了方向。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,
灯光一个”明一片暗的。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,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,只是一心·意地
走路。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,表哥站住于脚,让她们就在这边看,他要去工作了。
   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,是有些熙攘的,人们都忙碌着,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。好几
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,忙着让开,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。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
个不见。她们惴惴的,心想是来错了,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,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。这
时,灯光亮了,好像有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,光芒刺眼。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
的摆设。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,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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