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神电子书 > 文学其他电子书 > 暴风骤雨 >

第4部分

暴风骤雨-第4部分

小说: 暴风骤雨 字数: 每页4000字

按键盘上方向键 ← 或 → 可快速上下翻页,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,按键盘上方向键 ↑ 可回到本页顶部!
————未阅读完?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!




“六婶子。”

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,一面问道:

“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,还剩多少?”

“剩不多了,只有几个零头了。”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,往少处说。

韩老六吩咐:

“拿来给世才。”

韩长脖忙说:

“不用,不用,六婶子你甭去拿。”嘴上这样说,却站着不动,等大枣核进去又出来,把一小卷票子塞进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衫兜兜里,他才哈腰道谢,退着往外走。韩老六说:“走了?捎个信给李振江、田万顺,叫他们来这一下。”说罢,他又躺在烟灯的旁边,大老婆子坐在炕沿,咕咕噜噜埋怨起来。她怨世道,怨人心,又怨这个穷本家一月两头来,成了个填不满的耗子窟窿眼。她说:

“来一回又一回,夜猫子拉小鸡,有去无回。亏他这瘦长脖子还能顶起那副脸。”

韩老六听到院子里狗咬,鹅叫,接着屋外有脚步声音,骂他大老婆子道:

“你懂啥?你就看见眼皮底下几个钱。快到里屋去。看有人来了。”大枣核顺从地走了进去。一个戴尖顶草帽、穿破蓝布衫的人走了进来。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,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额头上,嘴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上满沾着尘土。一进屋里,他把草帽取下来,拿在手里,走到炕边,尊一声:“六爷。”大烟冒着香气,烧得嗞嗞响,韩老六没有回答。当院又叫闹起来。有人骂那狂咬猛扑的大牙狗①:

“没长眼的家伙,才几天不来,就不认识了?六爷在吗?”那人一面问,一面进了外屋。

“进来吧,老李。”韩老六热心招呼,连忙坐起来。李振江笑着走进来,把那帽檐搭拉下来的发黑的毡帽摘下来,挨近炕沿说:

“六爷,今儿晌午来一帮子人,说是工作队,不知道是来干啥的。哦,你也来了吗,老田头?”他扭过头去,跟田万顺招呼,好像才看见他似的。

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蓝花的日本瓷茶壶,把着壶嘴,喝一口,又轻轻地咳嗽一声,再用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万顺瞅了一眼,才慢慢吞吞地说道:“你俩都去租别人家的地吧,我地不够种了。”

田万顺像是触了一个闷雷,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,用手紧紧捏着草帽边发呆。韩老六要他退佃,他租不到好地种,还不清拉下的饥荒②,他跟他的瞎老婆子,又得要饭啦。李振江可不大着忙,他皱着两撇宽宽的黑眉,寻思一会。他想:韩大棒子又玩什么花招呢?备不住烟土涨价,想加租罢?但到后来,他想到了正题:一定是看工作队来,要找他帮忙,先来这着下马威。李振江笑着,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来,他说:“地是六爷的,六爷要收,咱没话说。”

①牙狗即公狗。

②拉下的饥荒,即欠下的账。

韩老六突然笑着爬起来,把他拉到外屋去,跟他悄声悄气说了一会话,田万顺还呆呆地站在里屋,只听见李振江的压不低的粗嗓门说道:

“六爷的事,就是姓李的我个人的事,大小我都尽力办。”往后,除了院里的人们的脚步声和狗咬鹅叫以外,听不见别的声音。李振江走后,韩老六嘴角留着笑容走进来。一见田万顺,就收起笑容,露出一副厉害的脸相。二十多年来,韩老六对待佃户、劳金①和旁的手下人,他有一套一套的办法。他的留着一撇日本式的短胡子的黄脸上,有时假笑,有时生气,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。他吃过饭在屯里溜达,对于穷人的毕恭毕敬的招呼从不理睬,而对于有钱的人,有说有笑,但也绝不吐露一句心里话。“话到舌尖留半句”,“对啥人,说啥话”,这是祖上传下的教训,他牢记在心。只有一回,他喝多了酒,稀里糊涂跟他朋友唐田闲唠嗑,他说:

“有钱要有七个字:奸、滑、刻薄、结实、狠。”

这时他躺在炕上,光顾抽大烟,把一个老实巴交②的老田头晾在一边。大枣核进来,韩老六使一个眼色,她会意,就对田万顺说道:

①劳金即长工。吃劳金,是当长工。

②老实巴交即老老实实,巴交为语助词。”

“老田头,不是咱要退你佃,还是为你呀。咱这地薄,不打粮,你租别人好地,到秋后也能多落几颗。”

“六爷,太太,”老田头把手搁在胸前请求说:“你们不租地给我,我下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们的饥荒,我只一匹老瞎马,咋能种人家远地?六爷,我老田没犯过你啥章程呀,也没少交过你一颗租粮……”

韩老六冷丁①坐起来,切断老田头的话,劈头问道:

①突然。

“共产党工作队来了,你说好不好?”

“不懂六爷的意思。人家工作队好赖,咱庄稼人哪能知道呢?”

老田头这样说着,可他心里想,工作队是八路军,八路军三营驻在屯子里的时候,有五个同志住在他家里,天天替他扫当院,劈柴火,要说他们不好,那是昧良心的话。但在韩老六跟前说工作队好,他不敢,说他们坏,又不情愿。他就含含糊糊说了上面这一句。韩老六说:

“工作队来,该你抖起来啦。”

“六爷真爱说玩话,工作队跟我一不沾亲,二不带故……”

不待老田头说完这话,韩老六瞪他一眼说:

“告诉你吧,工作队是呆不长的。‘中央军’眼看就要过江来。你别看他们挂着短枪长枪的那个熊样,到时候,管保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。老田头,咱们是老屯邻,我不能不照应你,你要想长种我地……”

说到这儿,他停顿一下,斜眼瞅瞅老田头。心眼老实的田万顺听到“工作队是呆不长的”这句话,正触动心事,他正担心他们呆不长。他那额上,被岁数和苦楚趟出一条条垄沟,现在,星星点点的,冒出好些汗珠子。韩老六跟着又说:“你要想久后无事,就别跟他们胡混,他们问啥,你也来个一问三不知。”

韩老六说到这儿,叫老田头坐下,自己凑过去说道:“咱们哥俩在一起的日子也长了,哪有铁杓子不碰锅沿的呢?”

说到这里,韩老六想要提提老田头他姑娘的事,并且跟他说几句好话。但一转念,他想,还是不提好一些。老田头却早在想着他的姑娘,伤心起来。她死的苦呀!老田头两只眼睛里,停着两颗泪珠子,他的嘴唇微微地抖动,他在使劲忍住心上的难过。韩老六赶紧抓住田万顺的胆小心情,把假笑收住,冷冷地说:

“你要有本事,就甭听我的话,去跟工作队串鼻子,咱们骑在毛驴上看唱本,走着瞧吧!”

说到这儿,韩老六抬起右手,往空中一挥,又添说一句:“到时候,哼!”

这一声哼,在老田头的脑瓜子里,好久还嗡嗡地响。这时候,院子里又有人问道:

“六爷在屋吗?”

韩老六一边答应,一边起身往外屋迎接。不大一会进来两个人,一胖一瘦。韩老六使眼色叫老田头快走。进来的胖子名叫杜善发,外号杜善人,是韩老六的侄儿的老丈人。瘦子叫唐田,外号唐抓子,是韩老六的磕头的①。两人都是大粮户,和韩老六并称元茂屯的三大户,要把本屯的地和他们在江北的地都算计在内,他们三家都有一千垧以上的好地,条通和黄土包子②还不算在内。街里的“福来德”烧锅③,就是他们三家合股开设的。

杜善人和唐抓子外貌十分不同,性情也是两样。杜善人好念佛,家里供一尊铜佛。唐抓子信神鬼,家里供狐黄二仙④。杜善人老娘们病了,叫人拔火罐⑤,到北庙许愿。唐抓子老婆子闹病,请跳大神的,给黄皮子磕头。杜善人太胖,走道就喘气。唐抓子天天装穷,一声接一声地叹气。杜善人好对穷人说:

“正经都得修修来世呀!”

①拜把兄弟。

②条通是灌木丛生的土地。黄土包子是黄土丘陵地。③烧锅:槽坊,即酿酒坊。

④旧社会以为多年的狐狸和黄鼬都能成仙。

⑤把纸放在小瓦罐里烧着,覆在头上和身上,罐子被吸住,停一阵,才拔下,老百姓以此治病。

唐抓子爱对小户说:

“这逼死人的花销呀,有地人家别想活啦。”

杜唐二人听说工作队到来,不约而同地来找韩老六。他们来到后,屋子里随即热闹起来。韩老六的小老婆子、小小子、侄儿侄女,和大枣核,呼拉呼拉一大群,都从里屋跑出来。他们好像一家人似的,男人闲唠嗑,女人也时而插上一句嘴。韩老六的小小子爬到唐抓子背上,用手拍着他脊梁,嘻嘻地笑着。

“快下来,崽子。”唐抓子说,叹起气来。

大枣核从嘴上移开长烟袋,也说:

“还不快下来,看你老叔又唉声叹气了。”

这时候,里屋的门帘微微掀动,两个打扮得溜光水滑的年轻女人正偷偷地往外瞅看。两个人的擦着胭脂的嘴唇,露在雪白布帘子外面。这两个女人,一个是韩老六的姑娘韩爱贞,一个是他的儿媳。在伪满时,两个女人都跟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逛过哈尔滨,都好打扮,都好瞅男人。所不同的是韩爱贞有着没出阁的大姑娘脾气,在家里更刁横一些。大伙唠到落黑,妇女小孩都上西屋睡去了。韩老六叫大枣核吩咐管院子的李青山:不准家里人跟工作队说话。特别不许猪倌吴家富到小学校串门。韩老六说:

“他要是不听话,把他拴在马圈里。”

韩老六吩咐完了,就陪杜、唐二人坐在红漆炕桌的旁边,挂在天棚上的大吊灯点起来了。吊灯的晃眼的光亮照着墙壁上翠蓝的花纸,照着炕梢的红漆炕琴①,照着“三代宗亲”的紫檀神龛,也照着坐在炕桌旁边悄声唠嗑的三家大粮户。韩老六常常掀开透花窗帘,从玻璃窗里,瞅瞅当院。星光底下,院子里是空空荡荡的,看不见人影,也没有声音。三个人唠到深夜,两人才打算回去。韩老六喊人拿出一对擦得雪亮的玻璃小提灯,点着后,三个人合计一下,又吹熄放回。两人辞了出门,在漆黑的夜里,走上车道,一个奔西,一个往东。东西两头都起了狗咬,一声声地起来,又落下去。这时候,韩家大院的当院里、马圈中、柴火堆底下,洋镐和铁掀挖掘石头和沙土的响声,直闹到鸡叫。天刚露明时,有人瞅到一辆胶皮轱辘车,车上装满了藤箱和麻袋,四匹马拉着,往西门一溜烟跑去,这就是昨天在半道把泥浆溅到老孙头脸上、手上和衣上的那一辆空车,今天又拉着满车财物出去了。

第03节

①炕上的长卧柜,上边可以搁被子。

放下行李卷,架好电话线,工作队就开了一个小会。小学校的课堂里,没有凳子,十五个人有的坐在尽是尘土的长方书桌上,有的坐在自己的还没解开的行李上。小王坐在窗台上,背靠窗框。他隔着窗玻璃瞅着外面。近边是一条横贯屯子的大道跟柳树障子。绿得漆黑的柳树丛子里,好多家雀在蹦跳、翻飞,啾啾叫个不停。燕子从天空飞下,落在电话线上,用嘴壳刷着在水面上打湿的胸脯上的绒毛。大道的北头,一帮孩子正在藏猫猫①。瞅着窗口坐了一个人,他们一个一个钻过障子来,一窝蜂似地跑到窗户的跟前。为首一个把脸蛋贴在窗户玻璃上,鼻子抵成一片扁平,一只眼睛眯着,冲着小王作鬼脸。小王冷丁把窗子打开,孩子们回身穿过障子去,四散逃跑。最小的一个光腚的孩子,被一块石头绊住,摔倒在道上,哇哇地哭了。小王从窗口跳出,跑去把他扶起来,替他擦眼泪。别的孩子跑了一段路,站住回头看,并且信口唱着《摔西瓜》:

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,摔坏大西瓜,嗳呀,嗳呀。

①捉迷藏。

小王回来,又跳进窗子来,会议正在进行着。商议的事情是先开大会呢,还是先交朋友?刘胜主张先召集大会。萧祥说:怕的是到会的人不会多,还是先把情况了解一下,再开会好些,刘胜说:

“不先开个会,老百姓不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,能了解出什么来呢?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取下眼镜,用青布小衫的衣角,擦着眼镜片上的尘土。

萧祥说:

“老百姓就会知道咱们是来干啥的。咱们乍一来,就开大会,了解不到什么真实情形,你说着,他们听着,你向大伙提出你的意见,他们会齐声地说:‘赞成。’可是,你说他们马上真的赞成了吗?那可不一定。中国社会复杂得很。中国老百姓,特别是住在分散的农村,过去长期遭受封建压迫的农民,常常要在你跟他们混熟以后,跟你有了感情,随便唠嗑时,才会相信你,才会透露他们的心事,说出掏心肺腑的话来。”

刘胜红着脸反问:

“照你这样说,咱们找农民开会,说要斗争大肚子,叫大伙翻身,他们嘴上喊‘赞成’,心底却不赞成吗?”

萧队长觉得刘胜是在挑字眼,误会自己的意思,心里冒了火,他说:

“我是这样说

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

你可能喜欢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