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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部分

龙应台--野火集-第2部分

小说: 龙应台--野火集 字数: 每页4000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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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英文邮报》登了一则消息:发现“乌贼”者,抄下车牌号码,请打
这两个环保局的电话。几个星期之后,我拨了其中一个号码,正要把“乌贼”
报出,那边打断我的话:“有这样的事吗?哪家报纸登的?”“《英文邮报》。”
我说,于是重新解释一遍。对方显然不知所措,于是要我拔另一个号码——
另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怎么办。最后,接第四通电话的人犹疑地说:“那你把
号码给我好了,我们看着处理。”我并没有把“乌贼”号码给他;我把电话
摔了。
有一段时候我们住在临着大街的十楼上。搬进去之后,发觉对街的夜
摊每至午夜,鼓乐喧天,大放流行歌曲。于是我夜夜打电话到警察局去;电
话那头总是说:好,就派人去。可是,站在阳台上观望,我知道,没有人去。
失眠一个月以后,我直接打电话给分局长,请他对我这个小市民解释
为什么他不执法。这位先生很不耐烦地说:“咱们台湾实情如此,取缔是办
不到的。”过了不久,我打开门,发现上个满脸长横肉的人站在门口,凶狠
地说:“哇宰样你报警察。给你讲,哇是会宰人的,哇不惊死!”走在人行道
上,有辆计程车扫着我的手臂飞过,马上又被红灯挡住。我生气地走过去,
要他摇下窗户,说:“你这样开车太不尊重行人;我们的社会不要你这样没
有水准的国民??”很可笑的,知识分子的调调,我知道。灯绿了,这个司
机把车停到街口,推开车门走了出来,手里守着一根两尺长的铁棍,向我走
来??分析一下这些经验。造成我“生气”失败的原因大致有三个:第一,
这个社会有太多暴戾的人,不可理喻。当司机拿着铁棒向我走来的时候,我
只能默默地走开。第二,我们的法令不全。老虎如果没有立法来保护,跟唯
利是图的人谈人道与生态毫无意义。
第三,执法的人姑息。明令摊贩不准随地设摊、污染环境,但是当执
法人本身都观念不清的时候,你怎么办?这些都造成我的失败,可是,你知
道吗?这些,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。最主要的原因是“生气”的人太少。
如果打电话到环保局去的不只我一个,而是一天有两百通电话、三百
封信,你说环保局还能支吾其事吗?如果对分局长抗议的不只我一个,而是
每一个不甘心受气的市民;——他还能执迷不悟地说“中国台湾实情如此”
吗?如果那个养狗的人家,每天都有路人对他说:“换个笼子吧!”他还能视
若无睹吗?如果叫阿旺的这个人一插队,就受人指责,一丢垃圾,就遭人抗
议,阿旺一天能出几次丑呢?想一想,在一个只能装十只鸡的笼子里塞进一
百只鸡,会是什么光景?台湾,就是这样一个笼子;你与我就是这笼子里掐
着脖子、透不过气来的鸡;我们既不能换一个较大的笼子,又不能杀掉—半
的鸡(不过,我们混乱的交通倒是很有效率地在为我们淘汰人口)。在这种
情况之下,如果要维持一点基本的人的尊严,我们就不得不仰靠一个合理的
社会秩序。这个社会秩序不仅只要求我们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,还要求
我们制止别人做害人利己的事。你自己不做恶事才只尽了一半的责任;另一
半的责任是,你不能姑息、容忍别人来破坏这个社会秩序。
最近碰到一位乘告开学术会议的欧洲学者。他自一九六○年起,大概
每五年来台湾考察或开会一次。台湾的繁荣蒸蒸日上,他说,可是台北,一
年比一年难看。我微笑——你要我说什么?我住过美国的纽约、西德的幕尼
黑,到过欧洲的罗马、雅典、欧亚交界的伊斯坦堡、非洲的卡萨布兰卡、埃
及的开罗、日本的东京;我知道:台北是我所见最缺乏气质、最丑陋、最杂
乱的都市。当我站在十字路口,看见红灯未灭就在乌烟瘴气中冲过街去的一
张张杀气腾腾的脸,我觉得惊骇:是什么,使这个城市充满着暴戾与怨气?
但是我爱台湾,无可救药地爱着这片我痛恨的土地,因为我生在这里,因为
我的父母兄弟、我的朋友同事、学校里每天为我倒杯热茶的工友、市场里老
是塞给我两把青葱的女人———他们,还有他们一代一代的子女,都还要在
这个受尽破坏的小岛上生长、生活。可是,我是一个渴望尊严的“人”;我
拒绝忍气吞声地活在机车、工厂的废气里,摊贩、市场的污秽中,我拒绝活
在一个警察不执法、官吏不做事的野蛮的社会里。
我可以从皮夹里拿出护照来一走了之,但是我不甘心,我不相信“台
湾实情”就是污秽混乱,我不相信人的努力不能改变环境。
我并不要求你去做烈士——烈士是傻瓜做的。看见那人拿着铁棒来了,
夹起尾巴跑吧!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迷信“逆来顺受”;台湾的环境再这样败
坏下去,这个地方,也真不值得活了。我只是谦卑地希望你每天去做一点“微
不足道”的事:拍拍司机的肩膀。
请他别钻前堵后,打个电话到环保局去,告诉他淡水的山上有人在砍
树造墓,写封信到警察局去,要他来取缔你家楼下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地下工
厂,捡一片红砖道上的垃圾,扶一个瞎子过街,请邻座不要吸烟,叫阿旺排
队买票? 。我只想做一个文明人,生活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罢了。你说,我
的要求过分吗? 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六日《中国时报?人间》?回应与
挑战?该生气就生气,该说话就说话王民雄阅贵报(《中国时报》)十一月二
十日刊载的“一个题目两人写”专栏:《中国人,你为什么不生气》,感触深
深,沉思良久。龙应台先生大作部份尤令一向不生气的我羞惭喟叹,久久不
能自已,晚间至北投金马奖戏院观赏《省港旗兵》,进戏院甫坐一下,即感
觉“烟香”阵阵扑鼻,片刻后实难忍受,遂鼓起勇气,顾不得后座的瘾君子
有女友,劝其熄掉香烟,勿再羞人。未几,又见入口处一阵亮光,原来两位
少年家一进场就相互点起烟来,一副悠然自得模样,愈看愈冒火,心想“为
什么不生气”,为什么忍其一意制造恶劣空气,于是起得身来,准备前去晓
以大义一番。未料才跨出两步,心中又犹疑了起来,胆怯之余,灵机一动,
出去找戏院管理员帮忙,说明原委后,只见管理员一再摇头。明白表示这是
“无法度”的事情,爱莫能助。经再三强烈抗议,斥其没用、姑息,他姑折
衷由戏院打出字幕——请勿在场内吸烟。这是个人亲身的一个经历,也是阅
读《中国人,你为什么不生气》后所激起的良知与道德勇气,事情微不足道,
效果或也仅止于短暂的一个晚上,然而,我仍很为自己高兴、骄傲,毕竟,
我已开始在做了,虽然还是有点怕怕。想一想,倘若日常生活当中,你、我、
他都摒除从小被养成的自我、自利的习气和观念,鼓起道德的勇气,随时随
地,对于身旁周遭令人不快或不当的事物,勇于抗议,敢于检举告发,人人
都来管这个社会,相信一定可以积少成多,彻底改造的。
最后,提醒大家,将近两千万人生活在一个小岛上,假如休想拥有一
个清爽愉快的生存环境,请别再把自私自利看成天经地义,忍耐、沉默都是
懦弱的表现,该生气就生气,该说话就说话,让我们从今天开始吧。
原载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廿七日《中国时报?人间》
生了梅毒的母亲
有一天黄昏,和一位瑞典朋友去看淡水的落日。河水低潮的时候,密
密麻麻的垃圾在黑色油腻的污泥中暴露出来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离垃圾远一
点的地方,刚坐下来,就看到这个毛毛头,五岁大的小男孩盯着我们,转身
对抱着布娃娃,更小的小孩,用很稚嫩的声音说:“妹妹,我会听英文,这
个外国人在说我们台湾很不进步? 。”我愣住了——因为我的金发朋友一句
话也没有说。这个小毛头在捏造故事,可是他捏造了怎么样的放弃啊!中国
民族的自卑感已经这么深了吗?这孩子才五岁哪!
火红的太阳在垃圾的那一头沉了下去,我默默地离开淡水河。
而居然有人说:台湾没有你说的那么糟!
要糟到什么程度才能使你震动?在德国,我看见莱茵河里游着雪白的
野天鹅,公路旁高高地抽着鲜红的罂粟花,森林里嘻笑的小孩在寻觅香菇和
莓果。
在意大利,我看见裸着身子的女郎在冰凉透明的湖里游泳,老太婆坐
在葡萄藤下聊天,贩夫走卒在笼罩着月光的沙滩上跳舞。
在希腊,一个像淡水一样依山傍水的小镇里,我看着渔民把鹅卵石铺
在海堤上,就着粼粼的波光喝酒唱歌;干瘠的山上猛烈地开着星星似的野花。
在土耳其,我碰到穿着花裙的吉普赛女人背着满箩筐的花朵,沿着古
老的石板路叫卖,脸颊丰润的小孩在山坡上滚来滚去。
回到台湾,我去看山——看见剥了皮的青山。绵延的绿当中突然陷下
一大块,砂土被挖走了,红土石砾赤裸棵地暴露出来。台北县的山满目疮疤,
像一身都长了癣、烂了毛的癞皮狗,更像遭受强暴的女人? 。我去看水。听
说关渡有雪白的水鸟,不错。可是水面上密密地覆着一层垃圾,水鸟瘦瘦的
脚找不到栖落的地方。嫁笑的小孩涉在乌黑恶臭的水里抓水虫。
居然有人说:台湾没那么糟!
为了多赚几毛钱,有人把染了菌的针筒再度卖出,把病毒注入健康人
的身体里去。
为了享受物质,有人制造假的奶粉,明明知道可能害了千百个婴儿的
性命。为了逃避责任,有人在肇事之后,回过头来把倒地呻吟的人瞄准了再
辗过一次。我们的子女坐在教室里,让毒气给轰倒。我们的朋友喝了伪酒而
失明。我们的兄弟,被车撞断了腿,每天拄着拐杖,一跛一跛上学校。而我
们自己,心平气和地吃喝各色各样的化学毒素,呼吸污浊的空气,在横行霸
道的车辆间仓皇怯懦地苟活,要糟到什么程度你才会大吃一惊?
※※※
在《中国人,你为什么不生气》(十一、二十)和《生气,没有用吗》
(十二、六)刊出之后,我听说有大中学的老师把文章发给学生,做课堂讨
论材料;有人把文章复印了四处寄发;也有人当海报传单一样到处张贴。每
天我的邮箱里塞着读者的来信,写信的人有老师、水电工人、学生、军人、
理发小姐? 。其中有两封特别伤感:——我们的家乡台湾,本来山青水秀,
现在被当作歇脚的地方.这些人不打算生根,歇会儿,气力足就走了。你要
他们怎么去爱乡爱土?——今天台湾生活环境之差到了令人想一走了之的地
步。可是,眼见苦难的中国人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地方,稍稍享受一点没有
饥饿、没有战乱的日子,实在又很想珍惜它;然而我们的环境却又败坏至此,
令人痛心不已。
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我们的环境会受到如此的破坏。人穷的时候。把
门砍破了烧来取暖,还有话说,三十年后的台湾早就“发”了,为什么还在
到处打洞?更何况台湾这个“房子”还不是我们的——我们只是百代的过客,
我们之后还有一代又一代的人要来这里居住生活。任何房客都没有权利把租
来房子的屋顶拆掉、地板挖空、墙壁熏黑,因为将来还有别的房客要来。台
湾这个小小的岛屿,我们也还得留给下一代的下一代。我们哪里有资格,哪
里有权利——为了现在多赚几毛钱,疯狂地、忘形地追求所谓“经济成长”
——而在苍天有德暂租给我们的这片土地上横行肆虐,把青山毁掉,把绿水
弄浑,在泥土里掺毒?以后的人怎么办?中国人还没有短见自私到绝子绝孙
的地步吧?
※※※
诗人说:生了梅毒,还是我的母亲。台湾,是生我育我的母亲;肮脏、
丑陋、道德败坏的台湾是我生了梅毒的母亲。你说台湾没有那么糟。我觉得
你在做梦;你说,治文学的人不应该为这种凡间琐事费神,我觉得你麻木:
我坐在书房里,受噪音的折磨;吃一餐饭,有中毒的危险;出门上街,可能
被车子撞死;走进大自然,看不见一片净土。
有哪一门“学问”比“生活”本身更重要呢?我之所以越过我森森的
学院门墙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写这些“琐事”,是因为对我而言,台湾的环
境——自然环境、生活环境、道德环境——已经恶劣到了一个生死的关头。
我,没有办法继续做一个冷眼旁观的高级知识分子。
所以我伸出手来,急切地想与你接触。我是个大学教授,你或许是个
面店老板、小学老师、公车司机,或满手油污的修车工人;在日常生活上,
你和我却都是“市井小民”,有一模一样的需求——安静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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