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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部分

天堂蒜薹之歌-第5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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〃你不吃点了?〃四婶问。 
〃吃饱了。〃高马回答。他看到金菊低着头,呆坐着,不吃不喝。方一君和方一相则每人揭了一张单饼,抹涂上酱,放上蒜薹,卷成一个筒,双手拤着,咔嗤咔嗤吃起来,两张脸上都凸起一条条肌肉。方四叔叼着旱烟袋,吧嗒吧嗒抽烟,两只冷眼斜看着高马。 
四婶瞪着眼,冲着金菊嚷:〃你不吃了?呆坐着干什么?要修炼神仙?〃 
金菊说:〃我不饥。〃 
四叔说:〃你那点鬼心眼子我知道,连门都没有。〃 
金菊看看高马,大声说:〃我不愿意,我不嫁给刘胜利。〃 
〃反了你啦,杂种!〃四叔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,骂。 
〃你要嫁给谁?〃四婶问。 
〃高马!〃金菊说。 
高马站起来,说:〃四叔,四婶,《婚姻法》规定〃 
一语未了,就听到四叔高叫:〃给我打这个杂种!欺负到门上来了!〃 
方家兄弟扔下单饼,抄起腚下的小板凳,扑上来,对着高马没鼻子没脸地砍起来。板凳砍在肉上,嘎唧嘎唧响。高马招架着,说:〃打人犯法!打人犯法!〃 
方一君说:〃打死你也犯不了法。〃 
金菊哭着说:〃高马,你快跑吧!〃 
高马头上流着血说:〃你们打吧,我不会告你们,我和金菊的事,你们是挡不住的。〃 
四婶隔着桌子,抡起一根擀饼杖,戳着金菊的额头,骂:〃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,把你娘气死了!〃 
四叔高声骂道:〃高马,我操你祖宗!我把她打死,也不会让她给你做老婆。〃 
高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,说:〃四叔,你们打我,我情愿挨着,要是敢打金菊,我就去告你们。〃 
四叔抡起烟袋锅子,敲在金菊头上。金菊噢了一声,歪倒在地上。 
〃告去吧,高马!〃四叔说。 
高马欲扑上去扶金菊,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。 
等到高马清醒过来,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。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站着,是那匹枣红马驹。几颗星在云层里闪烁着可怜的光芒。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喳喳地叫着。他把一只手举起来,终于触到了小马驹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脖子。马驹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,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地响着。 
挨打后的第二天,高马到了乡政府,找到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员。 
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,坐在一张破沙发上,呼噜呼噜地喝着茶,看到高马进来,也不打招呼,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。 
高马说:〃杨助理,方云秋破坏《婚姻法》,强迫女儿嫁给刘胜利,金菊不从,被他用烟袋锅子敲破了头。〃 
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发旁的方桌上,冷笑一声:〃高马,金菊是你的什么人?〃 
高马吭哧了半天,说:〃她是我的对象。〃 
〃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刘胜利的对象。〃民政助理说。 
〃那是强迫的,金菊并不同意。〃 
〃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!〃民政助理说,〃方金菊来告我就管。〃 
〃她爹把她关起来了。〃


第9节:无数毒刺


〃去去去,〃民政助理挥着手,好像轰赶苍蝇,〃我没工夫跟你叨叨。〃 
高马还想争辩,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闪了进来,这人面色苍白,嘴唇青紫,好像大病初愈。 
高马闪到一边,看到那人从一个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,一筒鱼罐头,放在桌子上,说:〃八舅,听说方家闹了乱子?〃 
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话,走到高马跟前,用手指着高马的头,笑嘻嘻地问:〃你的头是怎么啦?〃 
高马头上的伤口一阵发紧,痛疼被唤起,脑袋木木的,耳朵里嗡嗡响,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,像个娘儿们〃摔倒了,磕的。〃 
〃是被人家打的吧?〃民政助理微笑着说。 
〃不是。〃高马说。 
〃方家兄弟是两个屎蛋!〃民政助理收起微笑,换了一张恶脸,狠狠地说,〃要是我,就打断你的狗腿,让你爬回家去!〃 
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喷了高马一脸。高马抬手抹脸,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门口,然后〃砰〃一声,关上了门。高马在水泥台阶上跳跃着,挥舞着胳膊,维持着身体平衡,没有跌倒。他扶着墙壁,头晕目眩,天旋地转,良久,眩晕稍缓。他抬头看着那扇绿门,像一团糨糊般错乱的脑袋里慢慢闪开了一条缝,他用力扩大着这缝隙,用力,用力……耳朵里嗡一声响,缝隙合拢,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无体,一股温暖的液体从头盖里往下滑,滑,集中到两个鼻腔,滑,滑,他控制,控制不住,液体从鼻腔里喷出来,流到了嘴里,腥腥咸咸的,他一低头,红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苍白的水泥台阶上。 
四 
高马躺在炕上,昏昏沉沉,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他已记不清是怎样从乡政府大院回到家里,只记得那些鲜红的鼻血无声无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台阶上的情景……圆的血珠滴到白台阶上,跌破,溅起……红的血珠像小樱桃一样落在台阶上,跌破,溅起……那个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绿门里咕咕噜噜地诉说什么,声音显得非常遥远。起初,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着血珠在台阶上跌破,溅起的美景。血珠成了串,全身的热都汇集在一起,从鼻腔里往外奔涌,水泥台阶上已凝集了一大摊血。在血的腥甜味里,他的舌尖触到了冰凉的嘴唇,脑子里又裂开了一条缝,枣红马驹在乡政府院子里那片盛开着黄花的葵花地里,用两只水晶般的亮眼望着他。他吃了一惊,跌跌撞撞地往那里走。葵花的脸都旋转过来,忧郁地望着他。温暖的忧郁。这里阳光灿烂。他扶着一棵葵花生满硬芒的粗茎,他感觉到了葵花沉重的头颅在他头上颤动。他想仰脸看它时,阳光像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。他撕下一片葵花叶子,揉成两团,堵住了鼻孔。热血在鼻腔里淤积着,头发涨,一股腥咸在口腔里散开,他知道血倒流进了喉咙。七窍相通。 
他很想用拳头打碎那扇绿门,但没有了力气。他后来猜想:乡政府大院里的五十多个人当官的、打杂的、管水利的、管妇女的、管避孕的、管收税的、管通讯报道的、喝酒的、吃肉的、喝茶的、抽烟的五十多个人,都悠闲地看着他晃晃荡荡的,像一根草,像一条被打伤的狗,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院。他扶着大门的水泥门垛喘息着,把满手的血抹在一块写着白底红字的大木牌子上。正当他抹着血的时候,看守大门的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的小青年,从背后踢了他一脚。他恍恍惚惚地听到花格子衬衫在骂: 
〃混蛋!你把狗血抹到哪里?混蛋!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吗?〃 
他倒退了一步,看看那长木牌上的一溜红字,心里怒火燃烧,明知道自己确实不该把血抹在这木牌上,但心里依然怒火燃烧。他饱含着一口血唾沫,对着那花格子啐去。花格子身体矫健,动作敏捷,好像练过武功他轻轻一跳,就避开了。 
花格子衬衫逼上来。 
他又饱含了一口唾沫,瞄准了那张瘦小的脸。 
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乡政府大院里升起: 
〃李铁,你干什么?〃 
他看到花格子衬衫温顺地垂着胳膊。 
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,不理花格子衬衫,往前走去。通往县城的柏油马路放着蓝光横在眼前,路边上卖西瓜的老头的眼睛像磷火一样闪烁着。 
他在过路沟时滑倒了,在生满葛萝蔓子的沟底上,他望着低矮的沟坡,心里发着愁,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样立着走上去,只能像狗一样手脚着地爬上去。 
后来就像狗一样地爬上去了。爬行过程漫长而艰难,沉重的头颅好像要自行脱落,滚到沟底下去。茅草的锥儿扎着他的手,背上仿佛被射进了无数的毒刺。 
爬上沟坡,直起腰,为了那些毒刺愤怒地回头,却看到花格子衬衫提着水桶,拿着抹布,蘸着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鲜血。柏油路边卖西瓜的老头背对着他。他回忆着卖西瓜老头磷火般的眼睛,懵懵懂懂中,听到一声高亢凄凉的叫卖声: 
〃西瓜沙瓤的西瓜〃 
卖西瓜老人一声高叫,把他的心都叫痛了。这时,他最希望回家,回家躺在炕上,一动也不动,像死去一样…… 
房门响了,他想坐起来,头沉得动不了,努力睁开眼,看见邻居于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,正怜悯地看着他。 
〃大兄弟,好些了吧?〃他听到她问。 
他想张嘴,一股酸水冲上来,把喉咙和鼻子都堵住了,他听到她说: 
〃高马,你发了三天昏,把人都快吓死了。你闭着眼叫,'小孩,小孩,一群小孩在墙上',你还说,'马驹!小马驹!'你于大哥叫来桂枝,给你打了两针。这些,你都不知道吗?〃 
他挣扎着坐起来,于家嫂子拉过一条脏被子让他靠着。看着她的脸,他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。 
〃谢谢你和大哥了,嫂子……〃他的眼泪流下来。 
于家嫂子说:〃哎,兄弟,算了吧,别痴了,你和金菊的事,笃定成不了的。好好养伤,等几天,我回俺娘家村里去看看,帮你找个不比金菊差的嫚。〃 
〃金菊怎么样了?〃他着急地问。 
〃听说天天在家挨打呢。方家一出事,曹家和刘家也慌了,这几天都来帮着说话呢!其实,强扭的瓜不甜,金菊这辈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。〃 
他冲动起来,手忙脚乱要下炕,被于家嫂子按住了。 
〃你要干什么?〃 
〃我找金菊去!〃 
〃你去找死啊!曹、刘两家都有人在,你去了,他们合起伙来不打死你才怪了。〃 
〃我……我把他们全杀了!〃他挥舞着拳头,尖利地喊着。 
〃你别犯傻,兄弟!〃于家嫂子严肃地说,〃什么时候也不许起这样的念头,再说,杀了他们,你也要挨枪毙。〃


第10节:红裤头


他疲乏地仰倒在炕上,呜呜咽咽地哭着,泪水沿着肮脏的脸往耳朵里流。 
〃反正……反正是我也活够了……〃 
〃至于吗?天无绝人之路,只要你和金菊铁了心,爱谁阻拦也不中用,捆绑不成夫妻,毕竟是新社会,总能找到个说理的地方。〃 
〃嫂子,烦你给金菊带个话去……〃 
〃这几天正在火头上,不行。你沉住气,好好养伤,熬过这一阵。〃 
■第三章 
乡亲们种蒜薹发家致富 
惹恼了一大群红眼虎狼 
收税的派捐的成群结队 
欺压得众百姓哭爹叫娘 
1987年5月,瞎子张扣行走在县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谣片断 
一 
两个警察垂头丧气地从槐树林里钻出来,都是浑身脏污,右手提着瓦蓝的手枪,左手拿着又圆又大的帽子,往脸上扇着热风。结巴警察的腿已经看不出瘸了,绿裤子被铁锅剐开了一个大口子,忽忽打打的,像耷拉着一块死皮。两个警察绕着树,走到了高羊面前。他们都留着小平头,结巴警察的头发乌黑,头颅像个圆圆的排球,另一位警察头发浅黄,前额凸出,后脑也凸出,像一个腰鼓形状。高羊脖子歪着,看到瞎眼女儿杏花手持竹竿,敲打着左右前后的槐树,在高马家房后那一片槐树林里摸索着,旋转着,哭叫着:〃爹爹我的爹〃像一匹陷在淤泥里的小马。 
〃真他妈的,你怎么搞的?〃结巴警察说,〃竟让他跑了。〃 
〃你的动作稍微快一点,把他那只手就铐起来了!〃腰鼓头警察说,〃两只手都铐起来,他还能跑了?〃 
〃都是这小子!〃结巴警察把帽子扣在头上,腾出手来,好像抚摸一样,对准高羊的光头,扇了一巴掌。 
爹爹你怎么不答应……女孩呜呜地哭着,用竹竿敲打着槐树,用手摸着槐树,槐树撞上她的头颅。她留着一个男孩子一样的小分头……双眼一团漆黑……营养不良的脸黄里透着白,像发了热的蒜薹……她赤裸着上身,穿一条鲜红的小裤头,裤头的松紧带已经失去弹性,裤头松松地挂在胯骨上……她穿着一双断了带的红色塑料凉鞋……爹爹你怎么不答应那一片槐树林,像一团黑森森的乌云,女孩的红裤头在乌云中显出刺目的感觉。高羊早就想大声呼叫,但喉咙紧锁,不能出声。我没哭,我没哭…… 
结巴警察又在高羊的光头上扇了一巴掌,高羊浑然不觉。警察看到他狂怒地扭动身体,听到他吭哧吭哧地喘着闷气,闻到他身上的半透明的黏稠汗水里,有一股特别的、令人胆寒的味道。这是一股苦艾般的味道。两个警察搐动着鼻翼,嗅着那味道,脸上都显出痴痴呆呆的神情。 
爹爹你怎么不答应 
小弟弟,小妹妹,快把手伸给我,唱个歌,跳个舞,转个圈儿很容易……杏花手扶竹竿,站在街上后来移到铁栅栏门前,一手扶着竹竿,一手把住铁栅栏,听着小学校里的孩子们在一个女教师的率领下跳舞歌唱。校园里一片片菊花,盛开着。他伸手捏住她的胳膊,把她牵回家去。她晃着身体抗拒着。他愤怒地吼了一声,又,踢了她一脚……他发不出声,焦急地啃着槐树的皮……好爸爸,好妈妈,快用手拉住我,唱个歌,跳个舞,跳个高儿很容易……槐树皮磨破了他的嘴唇,血涂在槐树皮上。他丝毫不感觉到痛。苦涩的槐树汁液和着口水进入喉咙。一阵奇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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