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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部分

木兰无长兄-第91部分

小说: 木兰无长兄 字数: 每页4000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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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穆兰之前没有僧人相处过,所以不知道僧人是这样可爱的一群人,或者说,爱染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。

会产生这样的想法,话就要说到某一天了。

前些日子,贺穆兰和乔装的爱染及阿单卓在一户乡间的人家借宿,那乡人是一个独居的老爷爷,家里子女不多,空屋却多,就在他们借住的那个空屋外不远,孤零零的竖着一棵老梅树。

那棵本应该在冬天开花的梅树,在某一个冬雷震震的夜晚被劈死了,留下一截被火烧着后留下的树干。贺穆兰和两个小孩借住在他家的时候,还叹息过这棵树死的非常可惜。

第二天一早起床,阿单卓找遍屋子也没找到爱染的影子,等跑出门去,却发现爱染站在树下,姿态非常虔诚的盯着那棵树的树梢。

贺穆兰本来想趁早出门,早点赶路的,结果发现两个孩子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就停止了呼喝他们的想法,只悄悄走近了他们,站在一旁不出声,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。

“爱染,你在做什么?总不会连树都要超度吧?”

阿单卓抬头看了看梅树,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。

“不,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。”

爱染摇了摇头。

“我在看那枝头……”

贺穆兰曾善意的提醒过他,若是老是自称自己“小僧”的话,她即使带再多的皮帽出门,也不够他掩饰的。自那以后,爱染也习惯了自称“我”。

爱染伸出手去,指了指梅树一侧某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
“阿单大哥,那里有一个花苞,你见着了吗?”

阿单卓踮起脚尖又换了个角度,才发现了他指着的那个花苞。这明显是一个快要死掉的花苞,说是花苞,其实比指甲盖也大不了多少,难为爱染可以看见。

“倒是有一个,不过树都死了,就算没有被烧掉,这花也开不了了。”

“所以我在看它啊。”

爱染抬起眉眼。

“你看它做什么?”

“我在看它开花。”

“花?”阿单卓纳闷地挠了挠头,“哪里有花?”

“花在我心里。”

爱染合十微笑。

他的脸色依旧蜡黄,却再也无法让人生出可怜可叹之意。

他毕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,合十微笑时,直让人心里都暖暖的。

“阿单大哥,这棵梅树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。”

他看着枝头那个小小的芽苞,嘴角含笑,眼神里却有些伤感的东西。“这一棵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花树,酝酿了一生的努力,只是想在绽放中寻找它存在的意义……”

他侧了侧脑袋又看了一眼那枝头。

“这样的一个个花苞,却在即将满树盛开的午夜,被雷火永远停在了这一瞬间。满树花朵尽毁,只空余下着一颗小小花苞,还挣扎着想要再绽放。”

他久久地凝视着那颗花苞。

“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好,我想多看看它。它那么努力,怎么能就这样连被人看过都没有,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呢。”

“我此刻看着它,它便留在了我的心里。它在我心里,已经是盛开的样子了。”

“阿丹大哥,我看的不是残枝枯干,而是满树的梅花啊……”

阿单卓一脸“你说的是汉话吗还是什么其他的话为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”的表情,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,所以在傻呆呆的愣了一会儿以后,也点了点头。

“你说的话,我好像听懂了,又好像没听懂。听起来这树确实可惜。你既然想看看它,那我也陪你看吧。”

于是一壮一瘦两个孩子都仰起头,望着那空无一物、枯黑焦灼的枝头,默默地站了许久。

贺穆兰在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就屏住了呼吸,也悄悄的往那枝头看去,结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对,还是眼神不够犀利,左右看了几遍,也没找到那个花苞,只得作罢,慢慢地倒退着离开了他们的身边。

她似乎有点了悟为何即使是皇帝亲自下令抑佛,沙门又有那么多不利政局的弊端,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的去信仰了。

在那一瞬间,连贺穆兰都有些感动,对于这些没有饱受过现代“心灵鸡汤”灌溉的古人来说,这样的话,是多么的玄妙,又多么的能打动人心。

你看,连阿单卓不都已经被感动了吗?



这一日,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馆里吃饭。

“咦,用布来换吗?”爱染看着贺穆兰熟练的从马背上拿出一袋粮食,换了几碗热乎乎的汤面,又要了几碟小菜,眼睛睁的极大。

“是了,你们都是自给自足的,大概没下山换过东西吧?”贺穆兰笑着说,“粮食不够吃的时候,该怎么办呢?”

再怎么得道的高僧,饭总还是要吃的吧。

“粮食都不够的时候,我师父就会差我三师兄下山化缘。”爱染有些怀念的说起自己的师兄。“我三师兄非常会化东西,每次他下山,都能背不少东西回来。”

“……托钵求布施吗?”贺穆兰只能想到这个。

“嗯,有时候是钵,有时候是口袋。”爱染喝了一口汤面,从喉咙到胃都一下子温暖了起来。

“我们僧人求布施,却不是乞讨,想要人施舍,是为了建立起一种关系。怎么说呢……”

爱染烦恼的想了想,用另外一种说法说了起来:

“你看,你和我,若非有‘缘’,本来该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,也不会有什么交集。我们‘化缘’也是如此。我们托钵而求,看似是在向别人乞讨什么,其实是在给别人一份行善的机会。在施与别人‘善’的时候,内心会获得满足和欢喜,自身便会收获更多的‘善’,而这份欢喜和‘善’,会给人带来好的果报,让布施者也得到‘因缘’”

爱染捧着碗,小小的喝了两口。

“那米粮和别的什么东西进了我们钵中时,不是将他们和我们连接了起来,而是将布施者的善意和即将到来的好的果报联系了起来,这岂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?我们化的不是东西,而是劝人行善的机会啊。”

“小沙弥口才不错。”贺穆兰点了点头。“若是陛下没有下令僧人还俗,我觉得凭你化缘的本事,应该也饿不死。”

“这是我三师兄说的。”爱染笑了笑,“他每次下山时,都不说自己去‘化缘’了,而是说‘我去劝人行善’了。”

“……是个人才。”贺穆兰点了点头。“所以,你身前一天到晚绑着不离身的包裹里,其实装的是你的钵吗?”

看形状确实圆圆的,而且也不能显露于人前。

“不。”爱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。“这是我师父。”

“原来是你师父……等等,什么?你师父?咳咳咳咳……”

贺穆兰差点被自己口中的面汤呛到,“什么你师父?”

不会带着一个脑袋吧!

那也太惊悚了!

“是。这里面装着我师父的遗骨。我师父圆寂后,我听从他的遗嘱将他化了,带下山来。我师父在报恩寺里出的家,后来才去的云白山,按照规矩,我要把他的舍利送回报恩寺,放入浮屠里。”

阿单卓本来只是边吃边听,猛听见那个自己帮忙拿过的包裹里居然是人的骨灰,一口汤面顿时从鼻孔里喷了出来,嫌恶的贺穆兰差点没跳起来。

“阿单卓你太恶心了!”

“对不起,我我我吓到了……”

“不过是骨灰,有什么好吓到的!”

“可是爱染有时候拿它当枕头啊!”

“……”

也许是有爱染一路不时的冒出惊人之语,也许是多了一个人后多了不少事情,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赶赶,居然也不无聊,终于过了十天左右,他们一行人到了东平郡的平陆——爱染要去的目的地。

贺穆兰一行人进入平陆的时候,很快就感觉了有些不对劲。

这地方从爱染的介绍,是个佛风颇盛的地方,就在一地之内,有报恩、徐林、缘来三座寺庙,僧众也不少,且寺庙中有田地供养,自给自足,并不十分清苦。当地的百信笃信佛教,常常入寺拜佛,参悟禅意。这里的百姓性格温和,对待外人也很和善,是个民风极好的富庶之县。

但贺穆兰等人进了这里,却发现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,非但如此,每个人行走间都非常仓惶,看到外人更是连头都不抬,脚步匆匆的就过去了。

爱染的师父是在这里的报恩寺出家,而后出门游历,游历到了云白山这个地方,突然得到佛祖托梦,说是他需在此地修行,方可成佛,于是一留就留了几十年,凭借自己的本事,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庙出来,又收了四个徒弟,分别叫嗔染、贪染、痴染和爱染,也不拘着他们去留,每日给他们讲讲经,说说佛经里的道理。

贺穆兰听到爱染的描述时,就对此地颇多期待,可到了此处,却发现和他说的完全不同,不但街上店铺很少,连城门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贪一些。

入城时,他们可搜刮了比其他县城更多的东西。

爱染也没来过平陆,贺穆兰一直坚信“路在嘴上”,拦了路边一个年轻人,就问他“报恩寺”在什么地方。

结果那个年轻人慌张的看了他们一眼,一句话也没说,往后连退几步,掉头就跑了。

贺穆兰再拦了几个,不是吓得跑掉,就是连连摇头说是不知。连番几次后,贺穆兰便知道报恩寺肯定是出了什么事,也不再打听,带着两个孩子找了个看起来较大的客店,先住了进去。

“贺施主,可是报恩寺现在出了什么问题?”爱染也不笨,见贺穆兰先住进店里,又不着声色的拿了点肉干和店里的小厮闲聊,便知道有什么不对。

“不是报恩寺出了什么问题。”打探一番后回来的贺穆兰脸色不太好看。“不,应该说,不光是报恩寺出了问题。”

她满脸都是不敢置信。

“皇帝陛下颁布了‘灭佛令’,如今已经传到了平陆,也张榜公告了。”

“什么灭佛令?”阿单卓纳闷地问:“是要捣毁所有的佛像吗?”

“不是。”贺穆兰心情变得很糟糕。“陛下下令禁止供养沙门,若有隐瞒,诛灭全门。野寺僧人不还俗的,一律诛杀。原本五十岁以下僧众还俗,五十岁以上僧人依旧在寺庙里修行,可因为这个,也没法子好好修行了。”

贺穆兰黑着脸咬牙说道:“有些衙役官吏,借着‘搜查未还俗僧人’的名义,三不五时就去搜查这些佛寺,顺手牵羊走一些东西。没过多久,顺手牵羊变成明抢,明抢变成杀人越货,那些年老的僧人无人供养原本就很可怜,这么一来,连活命都没可能了,只能想法子活路。”

“现在三座佛寺的僧人,早就逃了个干干净净。这时候谁要去三座佛寺,几乎就等于说自己还信佛,家中可能养了沙门。所以他们一听到我打听报恩寺的事情,都怕受了连累,跑了个干净。”

“……灭佛吗?”

爱染的眼睛里突然积蓄起泪水,那泪水来的如此汹涌,一下子就打湿了他的脸颊,被泪水洗过后又圆又大的黑眼睛,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。

他吸了吸鼻子,不甘心地叫出声来。

“可是佛在我们的心里,怎么能灭的完呢?山下的人为什么这么奇怪?灭不了的东西,为什么一定要灭呢?!”

贺穆兰第一次见爱染爆发,吓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,生怕此地的店家听见,生出什么变故。

爱染在贺穆兰的手掌中抽抽涕涕了半天,因为要忍着不发出声音,贺穆兰只感觉手掌一阵一阵的发颤,爱染的喉咙里也发出类似于打嗝的声音。

从爱染眼睛里射出的绝望让贺穆兰的鼻内也是一酸,阿单卓更是捏紧双拳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
“我……我生来就是沙门,到底还什么俗呢?”

爱染在贺穆兰的手掌中哭的泣不成声,连眼底的光彩都一点一点的消失了。

在此之前,哪怕是贺穆兰第一次见他,他被淋得全身透湿、瑟瑟发抖,也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。而后被城门官欺负、被人强抢东西,他也还是表现出一种顽强的坚韧,并坚信等他见到了自己的师叔,一切就会变得更好。

他从山野间而来,每日里研究佛经,听师父说禅,以求证得大道,突然之间,师父死了,师兄们早就散了干净,他抱着师父的遗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,却有人告诉他,山下的人认为做僧人是不对的,他需要还俗,否则就会没命……

贺穆兰不是沙门,也没有这样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,所以她无法对这个孩子感同身受,一切虚伪的安慰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。她只能将手掌移开他的口鼻,将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边,让他在她的肩膀上哭个痛快。

爱染得知报恩寺已经没人,皇帝又下了灭佛令后,几乎要把身体里的水都要哭出去了。

他鼓足勇气下山,心中并不是不害怕、不惊惧的。但他心中有着佛祖,有着未来,有着师父的嘱托,所以这一切战胜了他的惊惧、怀疑,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这一截。

可到头来,他却发现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,而是走进了一条死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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