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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部分

夜歌-第9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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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 好吧!兮重诺,传闻你的琴技曾让金陵众生动容。”李王景缓缓坐回龙椅。“ 兮重诺,孤今日不要你能够让金陵动容,让天下动容,只要你弹一曲,能让孤动容。孤就开国库之粮救济众生。”

  兮重诺深吸了一口气,坐到琴前。“ 既然如此,王,请侧耳倾听,重诺竭心一曲。”

  在金陵王殿的午后,至今无人再能详叙兮重诺弹奏的这一曲哀愁了。当时陪在李王景身边的盈妃回忆起当时的情景,只能用“ 音绝天籁”来评价,她说她用上了惊天动地惊世骇俗也会觉得这些词单薄和无力。在场的所有侍卫婢女太监乐师都泪如雨下,龙椅上的李王景心神恍惚,亦是热泪难抑。

  “ 是真正的天籁,人间的绝响!”李王景无数次沉浸在回忆里,那真的是独一无二,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音律。没有语言来修饰,只有无尽的赞叹。

  据说宫柱上雕镂的蟠龙也流出了眼泪。

  据说天上的流云也停滞住了,只为倾听这绵长优美的琴曲。

  据说李王景此后听任何乐师演奏任何乐曲都觉得索然无味。

  据说名乐师宁月妩听完此曲回家后,就茶饭不思,日渐消瘦。

  据说兮重诺曲终之时,琴弦齐声崩裂,他吐血难止。

  据说此后再未有人见过兮重诺抚琴。

  所有留下的故事,都被“ 据说”覆盖着,蒙着淡淡的雾纱,清摇飘逸,模棱两可。当显德三年盈妃死于一场后宫的悲剧后,听过天籁一曲的人就都离开了人世。而后兮重诺的那一曲越传越神,荒诞离谱到兮重诺弹完此曲后便仙飞天外身化太虚。这一曲弹尽了五代奏尽了乱世,我无从去寻觅当年这一首曲子的丝毫痕迹,只能从这些断断续续的传说里去拼凑一些残页。

  但在“ 据说”的后面,并不是没有留下什么痕迹。

  史官李俊业在撰写史书时竭力去寻找词句来描述这一曲天籁,绞尽脑汁到词绝句穷吐血而亡。

  名乐师宁月妩对她的丈夫说:“ 怎么办?我爱上了那个名叫兮重诺的少年。”

  李王景开仓放发官粮,百姓得到了足以维持生活的粮食。

  成千上万的百姓跪倒在王宫的墙外,齐声高喊“ 万岁”。各地谢恩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李王景的案几上。

  “ 重诺,这次你以一曲天籁救得天下苍生,可谓功高济世,你可要什么赏赐?”李王景问。

  “ 苍生之福即吾王之福,吾王之福即微民之福。重诺不求赏赐。”

  “ 君无戏言,令行禁止,更不可轻率。孤一言既出,便无偏废之理。功名利禄,金钱美姬,凡在孤权力之内,你予取予求。”

  “ 王,重诺真的别无所求。”

  “ 兮重诺,孤再说一遍———君无戏言。”

  兮重诺长跪在地,深吸了一口气:“ 王,重诺真的别无所求,若王真要问重诺要什么赏赐,重诺只求王为微民赐婚。”

  “ 赐婚?!好,凡我唐国内的女子,不论名门淑媛,还是小家碧玉,你但说无妨。”

  “ 重诺愿与祁紫霓夫人共结百年之好。”坚定宏亮的声音在宽大的唐国王宫里回荡,余音悠悠,回响耳畔。许多年后我幻想着当时的情景,都不能不为祖父从口中吐出每一字时的坚决和力量所折服。面对宿命和诅咒,孱弱的祖父成了兮家男子里最恒毅的斗士。

  一旨钦笔,兮重诺和祁紫霓跨越了年龄、世俗和命运站到了一起。

  在大婚之日,李王景亲自来贺喜,并且送了一份厚礼。还有一块由李王景亲笔题写的“ 礼乐传家”的匾额。

  赤艳的灯火映红了金陵大半的天空。

  金陵祁家从这一天起改为兮姓。

  氤氲满了香馨的洞房被喜艳的红色湮没了。穿过了觥筹交错欢笑嘈杂的兮重诺,走到了满身红衫的佳人面前。在红烛下,他轻轻撩起她的盖头,看到珠光宝气的祁紫霓,嫣然倩笑,光彩动人。

  他看着她不由长叹了口气。许多年的等待终于走到了这里,满身的疲惫满身的伤痕。他抱住她,听到所有的时光都被她的水眸掩盖的声音。

  她掺杂着几丝白发的绵长青丝在他手里像水一般流淌。而岁月的雕凿,谁也无力再更改。

  “ 重诺,你不该向王说的,你要娶一个已经快年过半百的老太婆。”她的泪水在眼眶里闪动着令人心醉的光彩。

  他把唇贴在她被浅霜擦抹过的鬓角上,愈加用力地抱着她。

  李王景在回宫的龙辇上,对怀中的盈妃说:“ 兮重诺实在是异于常人啊!他以一把琴弹绝了乱世,又以一场爱情把天下埋葬了。极于情,极于痴,故性入骨髓神化弦上,其琴技也便能镇服天下无人可及。以生命来挥霍天赋和技艺,历代琴师中,兮重诺这样的人,确实罕有,千古奇才啊!”

  我的哥哥兮南枝许多年后在青楼歌妓莺莺的床上听到了祖父的故事。他想起了兮重诺和祁紫霓,也想起了他自己和戚葬蝶,于是他咬破手指,用鲜血在莺莺的罗帕上填了一首词,名为《相思曲》。

  凄凄涩涩期期冷,微微叹,点点疼。

  月吊西厢,梦断关河,妆落无痕。

  他始终走不出无边相思的束缚,在他短暂如流光的生命里,他在相思里忐忑徘徊彷徨惆怅。在相思里飞蛾扑火,捕空,沉寂。

  其实,兮家每一个男人的命运都很容易被串联在一起。虽然结局不同,但都有近似的劫难与苦闷,难言的疼痛。夷芽说: “ 都爱得万劫不复。死于非命,颓然落幕。”

  但是敢于颠覆兮家族权的兮重诺,是幸福的。尽管他的幸福无比短暂,但是,他终究还是得到过幸福。

  我站在充满寒意的祠堂里,看着祖父兮重诺的灵牌。他一袭白衣挽起衣袖给我看他的手臂,黑色天仙子早已凋谢。

  “ 沾尘,看你的族人们,他们都想冲破诅咒、冲破劫难、冲破宿命,但却抱着世俗道德不肯释怀。所以他们生时一身伤痕死后也难脱苦恨。”他低声对我说,“ 沾尘,若想摆脱命运的束缚,必要揭穿这世上一切虚伪的面具,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爱和红尘。”

  夷芽把父亲满书架的孔孟道德大学中庸都扔到了院子里,借着夜风付诸一炬。她在火光前跳起了上古的舞蹈。

  兮重诺大声地说:“ 爱恨情仇,倏化云烟;功名利禄,俱为尘土!”

  我看着火焰直冲苍穹,黑色的灰屑漫天飞舞。我听到夷芽又唱起了那首歌,那首曲调幽远歌词模糊的上古歌谣。

  成群的飞鸟从天际飞来,它们不顾一切地扑向燃烧的火焰。它们在火里挣扎翻滚,把那些还未烧尽的书页衔了出来,用翅膀扑灭火苗放到地上,然后再转回火里……每一只被烧死的飞鸟,从空中坠向大地时,都会拼命地凄鸣。

  那是和夷芽在云梦泽听到过的一样的鸣叫。云梦泽里的鬼魂,它们在夷芽身边一边舞蹈,一边尖叫,一边怪笑。

  怏!怏!怏!

  怏!怏!怏!

  我从静澜的井水里看到了一缕苍白的阳光投射到冷清的长街上。

  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抱着一把琵琶,从清蒙的风沙里走了出来。

  他走到“ 兮府”的大门前,对门口的兮府家丁说他要见兮重诺。

  家丁一溜儿小跑穿过门庭廊道直至后院。

  兮重诺站在阳光之下,目光停在云端之角。

  “ 老爷,外面有人说要见您。”

  “ 好的,让他进来。”

  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抱着琵琶穿过深深宅院,走到兮重诺的身边。

  “ 金陵琴师兮重诺,久仰大名。”他把手中的琵琶递给了兮重诺。

  那是一把受到主人爱惜的乐器。“ 金陵宁门姬月妩”,一行娟美的小篆刻在琴身上,如同一只拂云的鸟雀,娇秀巧盈。

  “ 宁月妩?!”

  “ 不错。她,是我的夫人。她,要我把这把琵琶交给你。”

  “ 交给我,为什么呢?”

  “ 她说 她是你的知音,这天地之间红尘之中你兮重诺惟一的知音。你的音乐,世上只有她能真切地感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怆。”

  “ 她说‘ 相识满天下,知音有几人。’”

  “ 那么,她……她呢?”

  “ 她已经死了。在你与祁紫霓携手共度洞房花烛夜时,她死在她的房中。自古以来关于知音的故事,都莫不过是花落碾作尘的归宿,她说这是你的悲剧她的悲剧亦是天下乐师的悲剧。”

  兮重诺伤颓无力地叹息,跪在地上默默将琵琶还给宁月妩的丈夫。

  “ 她错了,她错在用一个痴迷乐师的目光来衡量一个平凡的兮重诺的音律。”

  “ 我在用心弹奏,而她,在用耳朵聆听。”

  “ 天下的人,其实,都能听懂我的乐曲,都能听到其中的迷惘和凄怆。我弹琴,便是要让他们感受我惊悸的灵魂颤迈的心神。若他们感受不到,才是我的失败。”

  “ 我兮重诺的知音,不应是能在曲中听懂我的心,而是应在我心中听懂我的曲。这无关阳春白雪下里巴人。这只是,我,一个琴师,梦想中的乡园。”

  他木讷地接过兮重诺捧着的琵琶,苍白地笑一声。

  “ 那么,她岂不是很可笑很可悲很可怜?”

  “ 这是极至的追求,也是追求的极至。她并不可悲可怜。只是她痴迷得太深太世俗了。”

  兮重诺一别长安九年,其间除了给兮弱水写过一封信,便再无音讯。直到晋天福三年秋,尤忘年收到了一封寄自金陵的信笺———兮重诺。陌生的笔迹,熟悉的名字。他要兮弱水———他的儿子去往金陵,他有重要的东西交给他的儿子。

  兮弱水带上母亲的泪水和苍老坐上了去金陵的马车,去陌生的金陵见他陌生的父亲,那个被天下人奉为一代琴神的男人。

  赶车的老人对兮弱水说:“ 兮家是金陵的名门大户。兮家老爷兮重诺是天下知名的琴师,而兮家夫人祁紫霓则是纵横江浙一带的名商巧匠,她制作的钗饰在江南一带久负盛名,上至王室宗亲下到民妇艺姬,无不佩戴祁姬的钗饰。”

  “ 那么,金陵是个怎样的地方呢?”

  “ 金陵,是一个拥有昔日长安帝都的迷醉和奢华,却没有昔日长安帝都的宏壮和雍容的地方。那里,有的尽是无穷无尽的声色犬马、纸醉金迷,那里让人醉生梦死散尽千金,那里是瑶池,那里是地狱。”

  老人的话让年少的兮弱水满怀惶恐又激动难抑。马车还在尘土飞扬的乱世古道上奔跑,而他的心早已飞到了秦淮河上。

  在南方让人醺醉的初秋暖风里,兮弱水终于见到了他苍白憔悴失魂落魄的父亲。那时,兮重诺一身素孝,正痴痴地看着躺在木棺里的祁紫霓。

  年迈的祁紫霓战胜了世俗战胜了自己战胜了命运,但还是被年老和疾病拖垮了。身体日复一日的苍老,终于使她倒在了病魔的手下。“ 重诺,来世,我还要做你的妻子,但是要做你生命中惟一的女人。”晋天福三年秋的温暖午后,她在兮重诺的怀里撒手人寰。

  在金陵城外漫草连天的旷野上,兮重诺用油脂和柴草围住祁紫霓的身体,然后手持火把看着她在熊熊赤焰里销化成灰。

  他对兮弱水说:“ 弱水,我要和她在一起,永生永世,不离不弃。”说罢他就扔掉火把走了进去,走进了火焰里,站在祁紫霓的身边。

  “ 夷芽,大荒不在了。因为那些真正快意的英雄都已经死去。”他大声说着奇怪的话语,说给夷芽听的话语。夷芽坐在闵园偏僻阴冷的荒阁里,但他知道,他所说的每句话,她都能真切地听到。

  “ 父亲你彻彻底底地叛离了兮家,一去不返。”兮弱水跪在了地上,面朝青天。

  “ 弱水,金陵兮家的兴衰荣辱,就全部托付给你了。”兮重诺平静地说。

  祁紫霓的灵魂在火焰里摇摆,她说:“ 重诺你这又何苦,这又何苦?”然后伸出双手将她的男人紧紧抱住。

  她无比深沉地吟唱着:“ 上邪!我欲与君相知,长命无绝衰。山无棱,江水为竭,冬雷震震,夏雨雪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!”

  在祁紫霓深沉悠长的歌声里,一片灿烂夺目的巨大红光映透了沸然的火焰。火花在天地间飞溅,一只双头的红色飞鸟从红光中冲出来,直上云端。

  围观的所有人都惊呆了。兮弱水跪在那里目瞪口呆。

  双头鸟在空中盘旋良久便往北而去。

  地上残余的灰烬里什么也没有留下。只有些未烧尽的柴草和枯枝败叶。

  许多年后,当我站在同一片地方时,那一片沸腾的火焰蓦得在我的脚下燃烧起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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