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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部分

往事并不如烟-第12部分

小说: 往事并不如烟 字数: 每页4000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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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学生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。这时,
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。

  我问:“谁是潘素?”

  “张伯驹①夫人。”

  “谁是张伯驹?”

  父亲说:“此人大有名气。他的父亲张镇芳,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
督。他本人入过军界,搞过金融,最后成名在诗词文物。你看的旧小说里,
形容才子不是常用‘诗词歌赋,无所不晓,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’吗?张伯
驹正是这样的人。他与张学良、溥侗、袁克文一起,被人称为‘民国四公子
’②。家中的收藏,多为罕见之物,那是他用大洋、金条、首饰乃至房产换
来的。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,即使都卖掉,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。


  “真的吗?”我不是不相信父亲,而在是我的脑袋里,想像不出有什么
东西能这样地值钱。

  “你从小背过‘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’吧?”

  “这是李白的诗。”

  “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,叫《上阳台帖》。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
东。”

  “你的罗伯伯(指罗隆基)不是常爱唠叨‘十年一觉扬州梦,赢得青楼
薄幸名’么?这诗句是谁写的?”

  “杜牧。”

  “对,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。”

  “你知道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’的名句吧?”

  “它是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里的,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。”

  “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。”……

  父亲一路说下去,我听着,听着,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,而
是在编造一个神话。这个神话王国,该是什么样子的?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
傥,器宇轩昂;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,金玉满堂。

  可父亲又说:“我们去他家,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,捐给了国家。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
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。”

  父亲认为: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,其事却足以传后。

  我继续追问:“爸爸,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?或做过什么工作
呢?”

  父亲笑了,说:“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。其实公子哥儿,就是他的工
作。”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。

  父亲随即解释:“别以为说个公子哥儿,就等于游手好闲啦。小愚,你
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,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。张
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,玩出了大名堂,有了大贡献。”

 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,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。如果说,头
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;那么,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
与好奇。

  我家住在地安门,张宅位于什刹海。两地相距不远,我们还是驱车而往
。老“别克”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,慢慢驶出慈慧殿,经地安门,向西拐入
前海西街。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:高高的灰墙紧锁园内的美景,大门
正面精致壮观的影壁,足以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身份。“车如流水
马如龙,花月正春风。”司机告诉我们:“郭老(沫若)搬到这里来住了。


  父亲听后,默不作声。我知道,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,一起
参加北伐战争、南昌起义,一道流亡日本,搭档数十载,合作默契的朋友,
如今已形同陌路了。

  车绕过银锭桥,便是后海。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,荡漾的湖水在阳光
下闪亮。这儿像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,据说是“燕京八景”之外的一景,
叫“银锭观山”。老“别克”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旁边停下。

  警卫员按按电铃,没有响动;拍拍门环,无人应承;再伸手一推,那门
便开了。我心想:家藏丰厚的张伯驹,不设门房罢了,怎地连大门也不关?

  跟着父亲走进去,发现这座宅院不大,也不规整,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
院,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。小院地势挺高,座北朝南。进门是个小天井
,东头有个门房。向右手拐去,便是一排四间起脊北房,西边是一间偏厦。
南头,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。东墙,挖了个月亮门,门里另立一栋小
阁楼,高高在上,并以石阶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连接起来。院子里,有几棵
桃树,还有一棵大芭蕉。看来,这座宅院的格局完全是主人依需要和情趣而
设定的。

  一位四十来岁年纪,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北房快步走出。她
体态丰盈,面孔白晰,双眸乌黑,腮边的笑靥,生出许多妩媚。惟有开阔而
优雅的额头上,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。

  “章部长,欢迎您光临寒舍。”虽然说的是北京话,却带着吴音。温声
细语,吹气如兰,而这恰与她的端丽玲珑的容貌相配。我断定,她不可能是
别人,她是潘素。

  潘素用充溢着笑意的目光,上下打量着我,还没等爸介绍,便说:“这
就是女公子吧?”接着,把我们引入了北房正厅。

  她见厅内无人,即转向西侧的里屋,喊道:“伯驹,章部长来了。”

  与正厅相连的西侧里屋,是画室。张伯驹穿着古铜色中式夹袄,站在阔
大而周正的画桌前面,上身微微前倾,双手背在腰后,眼睛半开半阖地打量
着铺展于桌面的一幅水墨淋淋尚未完成的画作。听见夫人的喊话,他不紧不
慢地离开画室,跨进正厅,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父女,并用手势招呼我们坐下


  与陈半丁的热情相比,张伯驹待客就要冷淡些。常常是父亲发问,他作
答,且措辞简短。倒是满脸笑容的潘素,在一旁插了许多话。夫人的巧于酬
酢,越发地显出张伯驹的闲散平淡。父亲是第一次登门造访,西服领带,高
车驷马,极其郑重。而张伯驹似乎就没把父亲当做贵客、远客或稀客。好像
我们这一老一少,是三天两头来这里串门聊天的。

  父亲很快与张氏夫妇切入正题,说:“我这个读高中的女儿,想学点国
画。不知潘先生可愿收这个学生?”

  潘素走到丈夫跟前耳语几句,尔后一团和气地说:“既是章部长的女公
子愿意向我学,我自然也就愿意教啦!”

  潘素一句一个章部长,仿佛不知中国有反右,不知父亲是钦定天下第一
右。

  父亲问潘素:“小女该如何拜师?”

  没等她回答,张伯驹把手一摆,说:“不用。”

  “小愚,快,快给老师鞠躬吧!”

  父亲令下,我立即双脚并拢,双手垂直,向初次见面就有好感的潘素,
深鞠一躬。遂问:“潘先生,我什么时候到您这里来学画呢?”

  听了我的问话,潘素且不作答,走到丈夫的身边,两人又在低声交谈。
父亲大概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,就主动开口:“贵府如有不便,我可以
用车接潘先生到我家去教。”

  和刚才的情形一样,没容夫人说话,张伯驹把手一摇,说:“不用,不
用。”

  潘素大概怕我们误会这“不用”二字的意思,连忙带着歉意和解释的口
吻说:“有个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,也在跟我学画。他叫李泠秋(又
叫李祥庭,后改李祥霆),是查阜西先生介绍来的。我在与伯驹商量,是将
你们两人合起来教,还是分开来学。伯驹的意思是分开好。”

  事情谈妥:我隔周来一次,时间定于礼拜天的上午。那位音乐学院的学
生也是隔周一次,时间也定于礼拜天的上午。潘素特别强调:如果我是本周
日来学习,那么就让弹琴的孩子,下周日来。

  心愿了却,心情便放松了,蓦地想起那些名贵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收藏和
崇高得叫人张口结舌的捐献。我坐在太师椅上,环顾四壁,很想找到父亲说
的“奖状”。墙壁张有潘素新绘的青绿山水,悬有张伯驹的鸟羽体诗词,还
有日历牌,就是没有嘉奖令。也许,它被置于卧室,毕竟是耗尽一生财力、
半辈心血之物,弥足珍贵。

  一会儿,父亲起身准备告辞。我向张氏夫妇执弟子礼。然而,我礼毕抬
头之际,眼睛向上一瞥,却发现“奖状”高高而悄悄地悬靠在贴近房梁的地
方。“奖状”不甚考究,还蒙着尘土。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颇负盛名的
文人柳亚子来。父母曾带着我去他家吃晚饭。从黄昏到夜深,我不记得大人
们喝了多少坛绍兴老酒,说了多少古今闲话。我只记得:他家大客厅里有四
幅用金丝绒装帧的、与毛泽东等人唱和的诗词手迹。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
: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,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;浪漫地对待;一个将极重要的
物件,作了极重要的强调,现实地处理。

  此后,我每半月便去张伯驹家学画,从临摹开始。在一点一滴的临摹中
,潘素向我讲述国画的基本法则与技巧。在教学的时候,张伯驹不进画室。
他做自己的事;没事,就闲坐在客厅。他家不像我家有那么多报刊杂志,似
乎只订有一份《北京日报》。而且,张伯驹看报,再大的新闻、再长的文章
也是一晃而过。

  我把第一幅完整临摹老师的山水习作,呈上。潘素仔细看后,连呼:“
伯驹,你来看,这孩子画得蛮可以。”

  张先生闻声进来,瞧了瞧,点点头。他没有妻子的那份激动、那种肯定


  我每画完一张,潘素看后,都要拿给张伯驹过目。潘素总说我有慧根;好
教。张先生总是点头而已,既不夸奖,也不批评。

  他的模糊态度,叫我忐忑不安。忍了好久,我终于开口了:“张伯伯,
我的习作您也看过不少。能说说吗?”

  张伯驹对我说:“你的每张习作都有进步,足见你的用功、用心和接受
能力。一个人即使聘请再好的老师,若无这些条件,是学不了画的。但是艺
术和其他门类不同,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不能传授的。她(指潘素)当老师
,仅仅是向你讲解一些绘画的规则、技法罢了。拿作诗填词来说,也是一样
。老师只能讲些格律音韵,或者告诉你,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。至于能否画
出一张好画、写出一首好诗,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,要看他的修养、悟性和
创造力。”

  我与张氏夫妇混熟了。潘素不让我称她为先生,于是,我一口一个地喊
着:潘姨,潘姨。说来,中国的称呼也怪。人的称谓变了,人的关系跟着也
就变了。我和潘素是融洽的,而我和潘姨是亲热的。除了授课,我们还说闲
话;后来,除了说闲话,我们还说私房话。潘姨说我不仅懂画,而且懂事,
她喜欢懂事的女孩儿。

在张伯驹面前,我保持着敬重,但不再拘谨。我渐渐发现,在授课之后
张先生时不时地要和我闲聊一阵子,谈棋、谈诗、谈字、谈戏,其中尤喜谈
戏。孟小冬的名字、余叔岩的故事,我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。他是河南口音
,标准中州韵,话又说得极专业,很多地方我听不大懂。可我从不打断他的
话头,也不发问,更不会对他说:我听不懂。我自己常纳闷儿,一位饱学之
士,怎么能和一个毛丫头聊天呢?琢磨来,琢磨去,我想:一方面是因为在
“三面红旗”“大跃进”“政治挂帅”、“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”的时
代烈焰之中,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跑到冷落的宅院,去听被时人冷落的老
话、旧话、无用之话。这情景多多少少也能牵动出他的热情。另一方面是出
身,修养,禀赋,学识,品行,爱好,趣味等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
文化自豪,使其自觉不自觉地要充任一个文化的传播者。而后者的成分可能
更多些。

  渐渐地,我看出这对夫妇相处,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。一位与之相
熟识的老中医告诉我,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,什么都依从他,
特别是在收藏方面。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,出手人要价不菲。而此
时的张伯驹,已不是彼时的张公子。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。而所担
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,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,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
,北京古琴会理事,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,中国民主同盟总
部文教委员等等,皆为虚职,并无实惠。潘素作为家庭主妇,支撑日常生活
的诸多开支,应付昔日名门的琐细关系,并将家里家外维持在一条不低的水
平线上,就够她操心费劲的。每月不仅把所有的工资花光,而且尚须从“家
底儿”中掏点出来,以为贴补。今非昔比,丈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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