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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部分

往事并不如烟-第15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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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张伯驹说:“那些烟土,一般都是他自己备好的。”

  “余叔岩干嘛非得抽鸦片?”

  “那是他的一个嗜好,很多艺人都如此。”

  我很诧异,因为在我父亲所有的朋友中,没有谁吃这个东西。也许,我
的吃惊被张伯驹感觉到了,遂又补充道:“余叔岩在艺人中间,是最有文化
的。他曾向一些名士学音韵、习书法。我还曾与他合作,写了一本《乱弹音
韵》。”

  张伯驹最为得意的,就是名伶傍他唱戏的事了。诸如,梅兰芳饰褚彪,
他饰黄天霸的《虮蜡庙》。余叔岩饰王平,杨小楼饰马谡,王凤卿饰赵云,
陈继先饰马岱,陈香云饰司马懿,钱宝森饰张郃,他饰诸葛亮的《空城计》
。这出戏是张伯驹四十寿辰,余叔岩倡议为河南旱灾募捐的义演。前面的戏
码依次是:郭春山《回营打围》,程继先《临江会》、魏莲芳(因梅兰芳在
沪改由魏演)《女起解》,王凤卿《鱼肠剑》,杨小楼、钱宝森《英雄会》
,筱翠花、王福山《丑荣归》。

  我说:“你和这些人同台演戏,一定很轰动吧?”

  “报纸登出戏码来,便轰动了。演出可谓极一时之盛。”张伯驹那张不
易呈现喜怒哀乐的脸,流露出兴奋之色。时隔数十载的一场戏,说起来有如
品嚼刚刚上市的时新小菜一样,鲜美无比。演出后,章士钊特作打油诗云:
“坐在头排看空城,不知守城是何人。”这两句玩笑诗连同那晚演出的盛况
,令张伯驹陶醉了一辈子。

  他自己亦做诗为记:

  羽扇纶巾饰卧龙,
帐前四将镇威风,
惊人一曲空城计,
直到高天尺五峰。

 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。演出后不久,即发生了七七事变。接着,余叔
岩病重。杨小楼病逝。程继先、王凤卿也撒手人寰。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
:“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。⑦”

  我问:“死了几个名演员,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?”

  张伯驹点头,口气坚决地说:“是的。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。”

  他说这话的时候,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,正在讲台上和文章里
宣布:“中国戏曲‘角儿’的时代,已经结束。今天的观众看戏,看的是内
容。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。所以,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
性艺术。”

  在理论上我的老师,当然是正确无比。但五十年的戏剧现像似乎又在为
张伯驹的见解,做着反复的印证。

  张伯驹爱好戏曲的正面作用,是他成了一个极有影响的专家和名票。而
这个爱好的负面作用,是他当上了戏曲界头号保守派及右派。

  1949年以后,官方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方针是:“百花齐放,推陈出新”
。这八字方针是毛泽东定下的。而针对中国戏曲的具体文化政策是:“三并
举”(即传统戏、新编历史戏、现代戏三者并重)。我就读期间,文化管理
部门贯彻“三并举”方针,特别强调大编大演新戏。不用说一向对新文艺抱
有好感的周信芳,如鱼得水地推出了《义责王魁》《海瑞罢官》,就是一贯
主张移步不换形的梅兰芳,也以豫剧作底本,调动自己与他人的智慧,上演
了《穆桂英挂帅》。

  我喜欢听旧戏。单是一出《玉堂春》,梅派的,程派的,或是张君秋唱
的,或是赵燕侠演的,都好。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戏,居然能让
观众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去欣赏。这些不同流派的角儿能以各自的艺术处理与
舞台细节,共同传递出一个含冤负屈的青楼女子的内心情感。它正如张伯驹
所言:“这些角儿的本事,实在是太大了。”

  我也喜欢看新戏,尤其爱看余叔岩高足李少春的新戏,如《野猪林》。
可我每每向张伯驹提及这些新戏,他都摇头,一脸的鄙薄之色。其实,我所
看的许多传统京戏,也是经过“推陈出新”的。故我常问张伯驹一些老戏是
怎么个演法。这时他的兴致便来了,不厌其烦地说,细致入微地讲。一句唱
词,老谭当初是怎么唱的,余叔岩是怎么处理的,他为什么这样处理……我
在惊叹他的热情与记忆的同时,便不由得想起在课堂上老师给张伯驹下的“
保守派里的顽固派”的判定。我觉得如此判定,也恰当,也不恰当。他的确
保守,保守到顽固的程度。可是他的保守与顽固,与其说是思想的,不如说
是艺术的。他的保守顽固,是来自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。要知
道,中国戏曲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。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
美、高级的美,置放于艺术的核心。它的魅力也全在于此。而魅力产生的本
身,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趋势。张伯驹要抗拒和阻止这个趋势。故尔,他的
顽固与保守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维护和深度痴迷。也正是这种
维护的态度和痴迷的精神,让张伯驹在(19)57年栽了跟斗。

 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报纸,均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:

  “(19)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。文化部副
部长钱俊瑞和刘芝明、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会上作了报告。他们都
强调在剧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,参加会议的各地代表听了非常振奋。

  “钱俊瑞指出,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‘放’。他认为,怕坏戏多起来、
怕艺人闹乱子、怕不好做工作、怕观众受害,这‘四怕’是多余的;他要求
大家‘放!放!放!除四怕!’他说,坏戏可以演,大家可以研究并展开讨
论,这样它可以成为提高群众辨别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好题材。他还强调戏曲
干部应当刻苦钻研,提高思想水平和业务水平,学会分辨香花、毒草和化毒
草为有用之花的本领。

  “刘芝明在报告中主张挖掘戏曲传统的范围要更广泛、更深入;在戏曲
之外,曲艺、杂技、木偶、皮影等方面都要这样做。

  “周扬对国内目前形势和变化作了分析。他揭发了戏曲工作中的官僚主
义、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,并且作了尖锐的批评。他建议,过去文化部所禁
止的26个剧目无妨拿来上演,请群众发表意见。

  “在戏曲剧目工作方面,周扬归纳了十六字:‘全面挖掘、分批整理、
结合演出、重点加工’。他说,这些工作一定要紧密依靠艺人和群众,坚决
反对用行政命令和压服的工作作风。

  “周扬认为,‘戏改’这个名词已成过去,因为戏曲工作者都成为社会
主义文艺工作者,新剧目也大量出现,舞台面貌已经改观,除了一部分遗产
还没有整理以外,还要‘改’到何时?‘戏改’工作,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任
务了。⑧”

  周扬等人的这番话,在别人听来不过是领导发出的新指示、文艺政策的
新调整。但传到张伯驹耳朵里,那就变成了强大的驱动器和兴奋剂。因为早
在五十年代初,他就联合齐白石、梅兰芳、程砚秋等近百名艺术家,以父亲
、罗隆基、张云川等民主人士为赞助人,上书中央,要求纠正文化领导部门
鄙视传统艺术的倾向,成立京剧、书画组织,以发扬国粹。现在终于从中共
意识形态主管那里听到了“终止戏曲改革、维护文化遗产”的口令,张伯驹
欣喜若狂。在“发扬国粹、保护遗产”的大旗下,他要挺身而出,率先垂范
,他要主动工作,自觉承担。为了发掘传统剧目,张伯驹把老艺人组织起来
,成立了“老艺人演出委员会”,筹划每周演出一次。为了研究老戏,他又
发起成立了“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。”他联络其他专家和艺术家,开办
戏曲讲座,举行义演。

  中国戏曲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,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、技法和技
巧。而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,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。它实在不像西方的舞
台艺术能够拆解为元素或提炼为一种成分,并独立出来。张伯驹眼瞅着一些
包藏着高招绝技的传统剧目,因内容落后、思想反动或被查禁、或被淘洗,
而忧心如焚。张伯驹目睹一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因从事教学不再演出,而愤
愤不平。现在好了,在官方“尊重遗产”的政策精神下,技术含金量高的传
统剧目有了重见天日之机。张伯驹在这个时刻推出了老戏《宁武关》⑨《祥
梅寺》⑩。他的选择戏的标准,当然是纯艺术的,甚至是纯技术的、纯形式
的。张伯驹曾理直气壮地对我说:“只要是艺术作品,它的鉴赏评判标准只
能是艺术性。思想被包裹于深处,是分离不出一个单独的思想性的。”

  情绪高昂的张伯驹,对老艺人说:“这两出戏演出来,叫他们看看。”
意思是说今天的人没见过好的技艺,叫新社会的观众、包括那些领导文化的
行政官员,都来长长见识吧。

  张伯驹的话,没说错。《宁武关》里有声泪俱下的唱腔,有繁重的武功
,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铺排。不具备相当技术水准的文武老生,是过不了《宁
武关》的。而《祥梅寺》,则是京剧打基础的丑行戏。其中的舞蹈性动作,
实在漂亮。这个时候的张伯驹全然不想:毛泽东是怎样打下的江山?这两出
戏里的反面角色李自成、黄巢是何等之人?——如果说,张伯驹为自己珍爱
的国粹操劳了一个白天;那么,在夜深人静之时,他是否应该无声自问:事
情是否真的这样简单?事情是否还有另外的一面——即使现实已被涂得一派
光亮的同时,还存在着别样的色彩?

  在那段时间里,张伯驹最为热心张罗的一件事,便是京剧《马思远》⑾
的演出。这出戏在五十年代初,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个剧目当中的一个
。周扬、钱俊瑞建议戏曲界把禁戏拿出来演演的讲话传出以后,擅演此戏的
筱翠花⑿兴奋得彻夜无眠。在张伯驹的支持筹划下,决定重新搬演《马思远
》。演出的主持单位,就是他领导的京剧基本研究会。

  “莫道老株芳意少,逢春犹胜不逢春。”张伯驹和一群只知唱戏、也只
会唱戏的老艺人,被周扬的话唤起了青春般的热情,热火朝天地干起来。筱
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拢一起,商量如何剔除糟粕、修改剧本,加紧排
练,熟悉台词。很快,一切准备妥当。

  5月8日晚上,在十分热闹的筱翠花收徒的仪式上,发布了拟于12日上
演《马思远》的消息。

  5月10日,《北京日报》发表了《马思远》的消息。并说报社“马上接
到许多读者的电话,他们急于想看这出多年未演的老戏。有的读者为了看这
出戏延迟离京的时间。”然而,就在当天下午,京剧基本研究会接到北京市
文化局的电话,说这出戏是文化部明令禁止过的,现在尚未明令解禁。所以
暂时还不准公开演出。

  “一沉一浮会有时,弃我翻然如脱履。”君子风度的张伯驹,懂得“一
生一死兮如轮”的道理,却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这种“一翻一覆兮如掌”的做
派。不管这个做派是一个人干的、一个单位干的,还是一个党派干的、一个
政府干的。他气极,也怒极。气极怒极的他,下决心不但要兑现《马思远》
,还要跟文化局理论理论。他让京剧名丑王福山等人紧急出动,重新约班底
,找配角,租剧场,发消息。自己则向官方请愿,给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写信
,陈述“如不公演,将影响艺人情绪”的后果。

  5月12日这一天,张伯驹带着王福山等人,在和平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
。他掏出了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交给记者,请报社发表,以图获得舆论的声
援。在会上,缺乏政治性思维的他,还居然提了一个政治性问题:“在大鸣
大放期间,出现了鸣放与法令的矛盾。是鸣放服从法令?还是法令服从鸣放
?”

  后来,文化部艺术局决定将《马思远》的公开演出改为内部试演,张伯
驹仍执意不肯。他说:“既然开放剧目,《马思远》却不能演,第二次全国
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等于没开。”

  《马思远》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,便形成了所谓的《马思远》事件。事
件的中心人物是张伯驹。张伯驹划为右派分子,《马思远》事件是重要的罪
证。就连报导此事的《北京日报》副刊记者、年轻的曹尔泗也未幸免,被戴
上了右派帽子,押送到南口农场监督劳动。

  说白了,《马思远》不就是一出戏吗?上边让演就演,不让演就不演,
有什么大不了的。为啥张伯驹肯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捐给官方,却要为几个演
员一出戏跟官方叫板又较劲呢?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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