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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部分

吃南瓜的人-第4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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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说,「记得吗,当初上班,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张桌子,大衣只能挂在椅背。」
  「後来,有一间板间房,墙壁半个人高。」
  令群笑了,「有没有到小袁那边去看过?」
  「一会去。」
  「结球,人事部通知我,王庇德的人寿保险费一早被他自己兑现结束,他已无遗产。」
  「什麽?」
  「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学费。」
  结球不加思索地说:「由我负责好了。」
  「到几时?替她办了嫁妆才停?」
  结球一怔。
  「现在撒手还来得及。」
  「不,此事我已揽了上身。」
  令群摊摊手,「好,恭喜你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。」
  结球笑,「来,让我们去参观袁跃飞办公室。」
  小袁也背著门口站在窗前看海景。
  闻声转过头来,客气地称呼两位女士。
  结球立刻觉得他同她疏远了。
  他连目光都不与地接触。
  结球愕然,在伦敦时他对她好比手足,回来又成为普通同事,他避忌什麽?
  当下,结球不动声色。
  令群与她离开小袁那里,随口说:「他不懂打铁趁热,比我想像中老实。」
  「你说什麽?」
  令群伸手去拨了拨结球的头发,「没什么,开工。」
  结球回到自己房间,才有机会感慨袁跃飞行事机灵,非她所及。
  下班,她在电梯走廊碰到袁跃飞。
  她朝他点点头。
  他迟疑一下说:「约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,你可有兴趣?」
  结球说好。
  他解嘲地说:「回来了。」
  结球佯装抗议:「你的办公室比我的大。」
 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,微微笑。
  在酒吧坐好,他替她叫杯黑啤酒。
  两个人谨慎拘束,好像没话可说。
  结球说:「你态度改变了。」
  「我这人有一个好处,我知彼知己,量力而为。」他语气有点荒凉,「做你的兄弟有什麽意思?可是,做恋人,我又没份,不如知难而退。」
  结球不出声。
  他灌下一瓶啤酒,「你是女王跟前红人,不要错过机会。」
  结球踌躇,「也许,我应对令群表白。」
  袁跃飞笑了,「她有明示吗?」
  结球摇摇头。
  「那你又何用表白?」
  「我怕误导了她。」
  「你误导她?」小袁狠狠冷笑一声,「你林结球有什么能耐误导周令群?你省点吧。」
  他说得对。
  结球缄默。
  他说:「我每天同王思讯通电邮。」
  「啊,那多好。」
  「记得我给她那具手提电脑?派到用场了,昨天,我帮她解答了几题算术。」
  「真好,像面对面一样。」
  「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。」
  曾经一度,结球受她不少气。
  他一时嘴快,「像王那样的人,竟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。」
  结球看著地,「王怎么样?」
  「没什麽,」小袁站起来,「我的朋友来了。」
  结球识趣告辞。
  她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与小袁一起喝啤酒。
  到了家,电话铃响。
  「林小姐,我在你们口。」
  又是方玉意。
  「有什麽事吗?」
  「可否同你谈几句?」
  「我正赶报告呢。」
  「林小姐,我坐十分钟就走。」
  结球想到她身上也许也有那股体臭,坚拒她进屋。
  「你在楼下等我,我十分钟後下来。」
  出门时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门。
  令群说得对,与她们搭上关系,没完没了。
  已经洗湿了头。
  结球勉强地笑,「可是找我买保险?」
 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,「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给思讯。」
  「你可直接同她联络。」
  「她不听我电话。」
  结球抱歉,「待我说她。」
  她俩的角色仿佛调转。
  「难得她与你投缘。」
  结球与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来。
  实在无话可说:只得重复话题:「保险生意还不差吧。」
  「需要照顾孩子,哪里有空出去跑。」
  结球忽然问了一个她完全不应该问的问题:「你们两个,可是大学同学?」
  方玉意一怔,不置信地看著结球,目光突变,由充满自卑变得讶异继而揶揄,她竟然哈哈大笑。
  结球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女人笑,而且笑得那样畅快,几乎连眼泪都挤出来。
  她立刻知道说错了话。
  可是,错在哪里?
  结球怀疑方玉意的气质,故此冒昧问一句:你与王是同学吗,这又有什麽好笑?
  只听得方玉意重复:「大学,什么大学?」
  结球不出声。
  「他告诉你,他是大学毕业生?」
  结球怔住,抬起头来。
  方玉意神色又转为悲哀,「林小姐,你读那么多书,见识多广,也受他所骗?」
  结球张大了嘴,「不,他在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语言科毕业,这是事实,公司人事部有记录。」
  方玉意语气讽刺,「呵,真的,你们都相信?」
  「你别诬毁他。」
  「你可以跟我来,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。」
  结球不相信双耳,「他还有父母在生?」
  「呵,连父母都不认。」
  这时,结球身边的电话响,她一看,是周令群打来。
  她站起来,同方女士说:「我有事…要先走一步,失陪。」
  脚步忽然踉跄。
 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。
  回到公寓,她覆令群电话。
  令群开口便说:「结球,本来这事与你无关,可是你知道也好,我们派人知会王庇德母校同学会他已经辞世,可是那边的答案叫人事部震惊。」
  结球不出声。
  「你已经知道?」
  「他前妻五分钟前才告诉我。」
  「大学说根本没取录过这名学生,他的文凭是伪造的。」
  结球发呆。
  「人事部至为震惊,他们从未去函查实,因为区区一张大学文科文凭并非矜贵之物,何需假冒,可是受过这次教训,已决定撤查所有同事学历。」
  结球心中苦涩,出不了声。
  「结球,这人从何而来,到底是什麽背景,还有多少事蒙骗著人?」
  结球喉咙发出咯的一声。
  「你应该醒醒了。」她挂断电话。
  结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。
  他曾经把她带到宾大参观过校园。
  他对她说:谁谁谁都是宾大毕业,著名的师兄一箩箩,又哪个教授是诺贝尔奖得主。
  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: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漆标语抗议加租、组织裸跑、集体罢考……形容得栩栩如生,生动之处,令人深信不疑。
  原来都是编出来、真是说故事的好手。
 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。
  她相信他,同公司人事部一样,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,何必查究,同时,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。
  王庇德用意何在?
 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:来,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。
  这个疑团,像一个毒瘤,渐渐在胸中扩散。
  第二天上班,她脸色灰败,只得敷多一层粉。
  下午,她与方女士联络。
  「我想跟你去看清楚。」
  「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,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。」
 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。
  见了面,两个女人都没说话。
 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,汗臭混噪音,使人忽然疲倦浮躁。
 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,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,人贴人,肩擦肩。
  可是结球知道,下班时分,还是数地铁最快。
 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,结球跟著方玉意走。
  「到了。」
 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,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,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。
  工厂已经收工,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,看见方玉意,说一声:「阿嫂,你来了。」
  粤人称媳妇「阿嫂」,真是奇风异俗。
 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,皮肤黝黑,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,分明是本地人,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?
 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,穿人字拖鞋,向她们走过来。
 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,原来同王十分相像,她打了一个寒颤。
  就在这个时候,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,吓得她一大跳。
  一留神,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,她一直坐在那里,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,产生保护色,先头没看见她。
  她抬起头来,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,双目已盲。
  结球呆呆地站着,双腿不听使唤。
 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,示意她走近墙壁。
 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,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。
  结球走近细看。
  不错,那的确是王庇德,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,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,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,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。
  原来真相如此。
 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,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。
 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:「同我一样,他中学从未毕业,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,我家生产拉链,他家做铜钮。」
  明白了。
  结球低下头。
  这时,方玉意同老人说:「我走了。」
  她放下几张钞票。
  「福和好吗?」
  结球瞠目,什么,连名字都是假的?
  方玉意低声说:「他们还不知道消息。」
  结球作不得声。
  「你敢同老人们说吗?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,何必叫他们更伤心。」
  老妇又问:「小珠呢?小珠为什么不来?」
 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。
 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,然後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。
 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。
  她唏嘘地说:「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,卿卿我我,两情相悦,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,十八个月後生下小珠。」
  结球呆呆坐著,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。
  不过,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。
  「後来,他走出工厂,凭看小聪明,兜售人寿保险,赚到一点,换上西装,改了个名宇,叫庇德,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,叫思讯,又觉得我够不上他,同我离婚。」
  结球只张了张嘴。
  「後来的事你也知道了,他从来不喜欢读书,根本没上过大学。」
  「可是,」结球终於开口了:「他懂得那麽多——」
  「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。」
  「思讯可见过祖父母?」
  「每次来这里,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,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,不愿认宗,她连我亦嫌低级,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。」
  结球站起来,「谢谢你告诉我。」
  「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?」她心怯了。
  结球笞:「我已应允她会照应到她中学毕业。」
  「还有四年。」
  「时间过得很快。」
  「真的,林小姐,你要珍惜光阴。」
  结球告辞。
  回到家里她忽然呕吐起来,半夜,她发烧,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。
 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。
  「我是否小题大做?」
  医生说:「并不,小心点好,食肉菌、脑膜炎、E型肠毒、川崎症……开头时都是发高烧。」
  「我病属於什麽?」
  「太累了,感冒。」
  结球点点头。
 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:「能开车吗?」
  结球微笑答:「没问题」。
  她结账回家。 
 


  
 
 
  
 

第三章 
 
  第二天下雨,颇有秋意,钟点女佣来收拾公寓,发觉东家还在床上,她意外,「林小姐你不舒服?」
  「不不,我这就起来。」
  结球同女佣说话态度与同事无异,对下人使意气,是非常粗鲁举止,读书人不为。
  她照常出门上班。
  住宅附近有一间著名女校,少女们穿著雪白捆蓝边的校服裙子来上课。
  可是,无论父母多麽锺爱,功课如何优异,将来,难保不被人欺骗呢。
  公司司机在等她,见她气色欠佳,「林小姐可要看医生?」
  她轻声回答:「先返办公室。」
  像机器一样,非开动不可。
 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,就不小心丢了左边隐形眼镜,只一只眼睛视物,整个人有点迷糊。
  由王庇德负责带新同事游公司部门,他後来说:「人人都张牙舞爪,预备大施拳脚,只有你,寂寥地不发一言。」
  他因此对她有深刻印象。
  同时考进宇宙有一个叫郑巧雯的女子,时时有意无意把结球推开一点,她好站到前头去,到了第三天,结球识趣,自动退避三个位。
  但是导师反而叫她:「林,这里看仔细点。」
  结球父亲曾说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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