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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部分

鬼嫁 作者:公子欢喜(出书版)-第22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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个夏天,而他果真没有等来初秋……
狸猫惊讶地看著道者倏然变红的眼圈。
外袍之下才是一个真正的包袱,打开後,里面是又一层包袱皮。层层打开,至到第三重,才见到一张油纸,用油纸密密包起的是一件道袍,洁白的底色,镶著苍蓝色的滚边,如雪的衣摆上流云锦绣。铺开道袍,里面落出一截指骨。不是韩觇的,是他从货架中找到,而後塞进他手里的。道袍也是他给的。
他如此小心地珍藏著傅长亭交给他的东西。如此小心……
站起身,傅长亭猛然发足狂奔,一路逃回自己的房中。长袖翻飞,将房门重重关起。屋外的风雪进不来,「呜呜」绕在门前打转,一声尖过一声,听在耳中仿若哭泣。
背贴著门板,傅长亭紧闭双目,缓缓滑落在地。
韩觇……

新魏朝永丰元年冬,终南掌教傅长亭自营州回转终南,下令彻查香炉失窃及天机子偷习禁术两桩旧案。
永丰二年,重修《终南录》,香炉失窃案系天机子所为,与其师弟韩觇无关。韩觇下山後,潜心修道,亦与秘笈失窃无关。韩觇隐瞒天机子盗宝之举,误杀同门,虽有罪责,然罪不至死。韩觇以命相抵,足以赎过。

尾声

转眼到了永丰二年春,四海来朝,九州归一,万民始定。国之上下,君至明而官至清,初显太平盛世之景。
这日,潍州林岩城外的落叶镇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。众多官兵或骑马或步行,簇拥着伫列中央的一顶大轿。伫列中除了护卫,居然还有数个道士。更让镇民惊讶的是,就连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本州刺史大人,也带着本地大小官员骑马跟随其中。
除却当年秦氏诸侯混战,镇上已经许久不见如此阵仗。伫列方一入镇,就引来众人围观。举着「肃静」高牌的兵丁行至镇东的一条小巷前停了脚步,人员纷纷下马,只有那乘大轿晃晃悠悠一路向前,直到巷口方才稳稳落下。
梳着双髻的小道童缓缓掀开轿帘,内中走出的竟也是个道士,身穿道袍,头顶莲冠。生得是身形高大,仪表不凡。一张白皙的面孔俊朗标致,可惜神色冷峻,眉宇间正气沛然。
潍州刺史下马奔至轿前,指着幽深的巷子道,「国师,就是这儿了。」
四周顿时又是一阵喧哗——声名赫赫的当朝国师竟还如此年轻!
傅长亭点了点头,低声说了一句,「多谢。」
便起步向巷中走去。
小巷里店家众多,一路店招五花八门。一间小店无声无息挤在其中。店面不起眼,堪堪只有旁人一扇门板的大小,门前也不见匾额,只在门下孤零零悬着一只破旧的铜铃。
道者弯腰入内,冠尖擦过了铃身,「叮叮」的脆响就在小小的铺子里回荡开来。
「来了来了……」听到铃响,货架前的掌柜高声照顾来客。
自地面高及屋顶的巨大的木架上,东西却不见几样,锅碗瓢盆茶具雨伞,懒洋洋躺在上头尽情铺展。哪里像当年,挪动一小步都要担心打翻脚边的瓷瓶。
「客官是要寄卖还是典当?您要喜欢,单买一件也行……」掌柜长得极瘦,穿着一身土黄衫子,头顶歪戴一顶小帽,说话还漏着风。他边说边转过头来,下巴上蓄着稀稀拉拉几缕黄须。最显眼的是露在外头的金牙,又大又长,闪闪放光。却不知为何少了一颗,独留下另一颗豁在唇边,说话也变得咬字不清。
「找人。」傅长亭道。
「找人怎么找到这儿?嗯……也行,你出多少赏钱?这声音倒挺熟……」门前的道者身形高大,挡住了房外的灿烂阳光。瘦掌柜眯眼走近,逆着光想要仔细看他的脸,「妈呀——」
一声尖叫,手中的粗瓷大碗顿时砸在脚边。兔子精瞪大眼,颤抖着向後退去,「道,道,道……你……」
声势暄赫的当朝国师任由他指着,急急踏出的步伐终是泄露了心中焦灼,「他……在这儿吗?」
「你,你,你……」被吓坏的妖精压根不听他说话,连滚带爬向小店深处退去,「主,主人……他,他不……」
慌乱中,架上的物品被扫落,瓷片满屋飞溅。一声巨响,庞然的木架轰然倒地,扬起一地尘埃。
房外的官兵听闻响声,纷纷拔刀出鞘涌进巷中。
「退下!」
一声断喝,刀剑齐喑,瞬即悄然无声。道者踏着一地狼藉步步而来,衣袂飘摇,神情全数淹没在晦暗的光影里,唯有一双墨黑的瞳晶光闪亮。
随着他的靠近,些微光亮透过他身侧的空隙照进屋里,惊惶失措的妖精倚着墙根瘫倒在地,「你放过……」
「他在哪儿?」在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,傅长亭身形昂藏,越发将瘦弱的兔子映衬得渺小。
「我,我不知道。」
杏仁话音未落,身後的黑暗中便传来一声歎息,「笨蛋,他如此大摆排场而来,岂会因你一句不知道便无功而返?」
始终面无表情的道者闻言身躯一震,一声惊呼不自觉吐口而出。过後却再无动作,直直伫立原地,凝固仿佛雕像。
杏仁胆怯地睁开眼往上看,他竟如他一般在颤抖,握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攥着,骨节间「啪啪」轻响。
这道士……说不出是哪里不同,可是兔子精深深地觉得,这道士,跟以前不一样了。似乎更有人味儿了……
「韩……蝉……」发颤的语调几乎不能让人相信,是出自这位以方正刚直闻名的终南掌教之口。
从黑暗中走来的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,到後来,影子渐渐变得厚重了,依稀能看到微微翻动的长袖。走到光亮处,人影却又稀薄起来,仿佛只是一团蒙昧的灰影。
「进去说吧。」他说。
他只给了他一个混沌的背影,说罢就又向店铺深处退去。
傅长亭愣愣地看他披散至腰下的长发,快走两步,想要一如既往伸手去牵他的腕子。触手一片冰凉,刚摸到了袖口,就被他快速抽走。

「坐吧。」模糊的身影倏然停下,侧身让出贴墙放着的木制圈椅。
韩觇低着头,长长的发丝自颊边垂落,始终不肯露出脸来。
傅长亭环顾左右,横向放置的高大货架将小小的屋子一分为二,大半用作店铺,只在货架後辟出一人宽的隔间,放置一把圈椅,椅旁设一张小方几。货架摆放得甚是精巧,物品之间略有缝隙,能让光线照进来,却又不会直射椅上的人。
鬼魅就寄居于此,这一方连转身都稍显拥挤的空间。
忍不住伸手想要撩开他的发丝,好好看他一眼。从他方才现身时的稀薄形态看,他伤得不轻。毕竟,从来没有鬼怪能从九天雷火中逃生。
韩觇偏开脸,再度躲开了他的手,「你怎么找来的?」声调低哑,再不复昔日清亮圆润。
「这个……」从袖中掏出一串珠链,傅长亭缓缓递到他眼前。链子不长,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木珠被香烟熏就成了黑色,粒粒滚圆,颗颗滑润,套在道者腕上恰好不松不紧绕一周,环在鬼魅手上就嫌太宽裕,晃晃荡荡,得去掉两三颗。
「我看见,有人戴着这个。」傅长亭道。
「难怪。」韩觇看了一眼,并不伸手去接,「终南之物,果然总要收归终南。」
他惟妙惟肖地模仿从前道者跟他讨香炉时的说辞,喉咙沙沙的,笑声暗沉粗粝,「亏了它,我与杏仁才得以逃出生天。」
雷火之内,寸草不留。或许是因为常年追随得道者汲取日月精华,经年累月,珠链本身也孕育出了灵气。大火袭来的刹那,链上华光灿动,火苗竟有片刻退缩。正是借这一瞬时机,他强拉着寻他而来的杏仁,突围而出。
韩觇无意告诉他这些,撇开眼回避了他再度靠近的手掌,「怎么又到了你手里?」
「你把它当了。」他苦苦压抑汹涌如潮的心绪,眸光沉沉,满眼伤痛。
有位好道学的地方官趁奉诏进京之际,专程赴他在京中的道观拜谒。见到他手中的珠串时,始终不温不火的国师大人几乎当众失态,不由分说拽过那名地方官,双目如炬,神色阴沉,仿佛下一瞬就要扯下人家的胳膊来。几番追查之後才得知,这串链子来自落叶镇上的当铺。
傅长亭一再逼近,想要迫他抬起脸来。韩觇低头看他的鞋尖,不愿同他正面对视。面对道者的怒气,鬼魅依旧语气无谓,「人间柴米贵。」
纵然鬼魅不必进食,可是还有杏仁……为了这间可以栖身的小小屋子,兔子精把自己的金牙掰下当了。
「没事儿,等有了钱,可以再赎回来。」杏仁总这么对他说。
缺了门牙的兔子,说话会漏风,吃东西也变得不及往日便利,却仍旧不改乐观。只是松快的语调掩饰不住它心中的窘迫。兔子好金银,而现在非但没有财帛傍身,更要每日为节省几个铜板绞尽脑汁。
「你过得不好。」他再度伸过手来想要拉韩觇垂在身侧的手。
这一次,鬼魅没有拒绝。任由他的指腹擦过手背,把珠链再度套进手腕。
瘦骨嶙峋的手,指尖过处尽是凹凸。傅长亭情不自禁拉过他站到光影下,鬼魅的手是黑的,整个手掌都被烧灼得起伏不平,暗黑色的皮肤相互纠结,又互相撕扯,形成一道道怵目的疤痕,有些甚至还未结痂,兀自向外渗着血水。溃烂的疤痕如蚯蚓般盘踞缠绕着,顺着手腕一直蜿蜒到长长的衣袖下。
他曾在钰城外的荒野中见过尸骨如山的末日景象;也曾见过苟延残喘的伤兵渴望地向他伸出求助之手,却转眼被入城的大军淹没,成为马蹄下的肉泥;还有那些被送进道观的流民,往往都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,他们有的瞎了,眼眶红肿腐烂,黄水四溢。有的面如金纸,恶臭的黑血不断从身体各处冒出,引来飞蝇无数……他都见过。
人世有时往往即是炼狱,各色酷刑,各色惨像,血淋淋发生在眼前,他也无动于衷漠然看过。他修的不是慈悲,是降妖伏魔,天生就要一副铁石心肠。
抓着鬼魅胳膊的手现下却无法克制地哆嗦起来。就在韩觇想要扭臂挣脱的时候,傅长亭猛然捋起他的袖子,烧焦後丑陋皱起的皮肤与暗红色的死肉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。
「找人看过吗?」傅长亭死死瞪着他化脓的伤口,焦黑的腐肉下,白骨依稀可见。
不愿暴露在阳光之下,韩觇偏过脸,竭力想要躲回货架後的阴影里,「治不好,不治也罢。」
温暖的手掌毫无征兆地贴上他的脸,韩觇不得不回身躲闪,逃避的目光恰好撞进他幽邃的眼。总是一脸面无表情的道士,咬着牙关,双眼泛红,隐隐间,眸中仿佛沁出了水光。
韩觇从未见过这样的他,如此悲伤,如此消沉,如此温柔,温柔得仿佛要落下泪来。
「没什么,总比灰飞烟灭好。」鬼魅看着他的眼睛,诚实说道。
颤动的手指慢慢撩开遮在他面颊上的长发,傅长亭把手移到了他的肩头,死死抓紧。韩觇的右边脸颊也被烧毁了,炭黑色的厚痂与狰狞的血丝纵横交错。撕裂般的疤痕甚至划过鼻梁,渗透到了面颊左侧。
韩觇,他的韩觇,夜半时分随着鬼雾飘然而来的鬼魅,在他凌厉的剑风下不慌不忙抬起一张俊秀细致的脸,眉心之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。他的脸……
「能从九天雷火中逃生,这点代价不算什……」他口中说着无谓,身躯一再後退想要躲开货架前打来的光线。
话音未落,黑影罩下,韩觇眼前只剩下道者如雪的道袍。
想要满满抱个满怀,鬼魅飘忽不定的身影拥在怀间却只觉愈加单薄,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抽身离去。傅长亭只能收紧臂膀,紧紧将他拥抱。韩蝉看不见他脸上倏然滚落的泪珠。
「跟我回终南。」

终南山巅的云海浩渺如昔,三清殿鎏金的翘角飞檐之上,终年云遮雾绕。大殿内的香炉上方,青烟袅袅,檀香四溢,几分虚幻,几分真实。
回到终南已有几月光景,韩觇只在黄昏後去过正殿一次。
晚课时分,钟声悠远,霞光四射。大小道子们星罗棋布,盘坐在大殿之外,流云绕膝,暮色如金,喃喃的诵经声让人心头一片平静。鬼魅止步在殿前高高的台阶之下,只抬头看了一眼,转身掉头就走。任由那头的傅长亭遥遥将目光追出许久。
晚间,傅长亭来给他上药。道者什么都没说,手指抹了药膏,小心翼翼在他被火燎伤的颊边来回。韩觇别过眼,不去看他端方清逸的面孔,更不愿直对他复杂深邃的眼。道者身上的温度灼热依旧,透过清凉的膏药,从被发丝覆盖的额头偎贴至整个脸庞,最後点上他揪着衣摆的手指,包裹住整个手掌。
「休息吧。」傅长亭说。
覆在韩觇双手上的掌心却还恋恋不舍地贴着他的手背。十指交缠,他体贴地避开了那些还未结痂的伤口。
韩觇落下眼看他的手,道者的手指修长有力,骨节分明,短短的指甲被修剪成圆润的形状,干净整洁,一如他的为人。
临走时,他留下一套道服。新的,硬挺的布料上还散发着阳光洗晒後的气味。韩觇拉过道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,不大不小,刚好合适。桌上还有一本簿册,里面写着今天晚课教授的内容。
在终南山上做一个清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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