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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部分

迷侠记-第77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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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不许告辞!有我在这里,你一定要学会!”
  明明比他小三岁,她的口气却很霸道。
  就这样,每日黄昏他都会到墓地旁边等着小湄,跟她学骑马。他亦步亦趋,学得很认真。可是,在他心底里,学骑马是次要的。
 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,他已可以单独坐在马上。那天,小湄带着他在谷中骑了三圈,然后跳下马去,牵着缰绳往前走。
  “我的手杖掉了。”他在马上忽然道。
  他一直将手杖插在马鞍上,不知何时失落。
  “等会儿再找罢。”小湄回过头来,浅浅地一笑。
  那手杖其实就是他的腿,没有它,他不能走路。他有些不安,却明白自己不该这么着急。
  毕竟他可以骑马。
  “给你!”他用狗尾巴草给她编了一条小龙,她兴致勃勃地接过去,衔在嘴上,哼着歌儿继续向前走。
  “你哼的是什么歌?”他问。
  “是老家的歌,你听不懂的。”她笑。
  她的嗓音柔软而别致,曲折回环,他听了怦然心动。
  “大声唱吧,我听得懂。”他淡淡地道。
  “你听得懂?”她转过身来,好奇地看着他:“你是说,你会说波斯话?”
  他跟父亲学过。
  父亲精通波斯文和梵文,和云梦谷打交道的波斯商人很多。
  他正处在求知的年纪,什么都想学,且学得特别专心。
  然后他们叽叽咕咕地说起了波斯话。
  “你听得懂么?”他生怕自己说走了调,俯下身去,悄悄地问道。
  “听得懂!”她咯咯地笑:“你是天才。”
  过了一会儿,她又道:“那我就大声地唱了啊!我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没人,我可以放声大唱。”
  君马黄,我马白。
  马色虽不同,人心本无隔。
  共作游冶盘,双行洛阳陌……
  “这不是你老家的歌罢?”他微笑。
  “子悦姐姐教我的,好不好听?”
  “好听。”
  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,雨越来越大,已淋湿了他的衣裳。于是他道:“咱们回去罢。”
  “在雨中骑马才好呢!”小湄仍然牵着缰绳往前走。
  “那你上马来。”
  “不,我偏要当你的马夫。”她拧过身来,吐了吐舌头,向他顽皮地一笑。
  话音刚落,冷不防空中一声霹雳。那马陡然受惊,狂嘶而起,扬起前蹄向前猛地一踢!
  “小心!”他惊呼了一声,从马背上跌下来,那马已撇下他们,往深谷中蹿去。
  他听见小湄闷哼了一声,倒在地上,便知被马蹄中。可是当他爬到她面前时,却看见她奋力地翻了一个身,仰天静卧,吃力地睁大眼睛。
  “别动!”他扑过去,按住她的身子,正要寻找伤口,却看见血水从她后脑涌了出来。
 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,嘴唇动了动,没有说话。
  他扯开嗓门大声呼救。
  旷野中,除了雨声还是雨声。
  他企图抱起她,失落了手杖,竟无法站立。
  无论如何做都已无法挽救她的生命。他握着她的手,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。
  她勉强睁开眼,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还惦记着那匹马:“马跑掉了……怎么办?”
  他不敢流泪,怕她害怕,却忍不住呜咽了起来。
  “我想睡了,明天再教你……”
  她合上了双眼。
  从墓地到墓地,他只认识了她五天。
  最后一次见到小湄,她已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。 
 
 
 
  
 第五章 江湖郎中
 
  丙戍年春月,久病初愈的慕容无风三年以来第一次携夫人出谷。两人一起到神农镇拜访了薛钟离夫妇,吃了一顿午饭,又叙了叙家常,天色已暗。其时春寒料峭,微风翦翦,夜月中的楼台闪着灵光。马车驶出薛宅,向东行了半炷香的工夫,缓缓停在东篱馆的门口。早有主堂大夫田钟樾趋步迎将出来,侍从将慕容无风送到客厅,添上一个取暖用的三尺缕花螭纹铜炉,慕容无风看了一眼馆内陈设,觉得有些陌生,淡淡笑道:“我们来看看子忻,他好久没有回谷了。”
  田钟樾忙答道:“公子五日前外出还未归么?我以为他已经回谷了呢。”
  荷衣一听,脸色微变:“没有。他到哪里去了?”
 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,便是慕容无风也管束不住,且不说这位以老实厚道、沉默寡言著称的田钟樾了。
  田钟樾想了想,道:“六天前这里曾来一个被打伤的病人,模样惨得很。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,才算将他救醒。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刚将他送回家,下午又送了回来。这一次那病人显然又被打了一顿,我们虽是尽力抢救,他还是很快就死掉了。那病人的亲属连同他的两个孩子,跪在诊室里哭得惊天动地。我当时手里还有别的病人,处理了这个又忙那一个去了。我走出诊室时,只听得公子大吼了一声‘岂有此理’,也没在意。想不到当晚他就出门去了。我还以为他回谷了呢。”
  慕容无风与荷衣两人面面相觑。荷衣刚要细问,田钟樾又道:“以前他晚上也偶尔出去,不过第二日都会回来。我一直以为他是回谷探望父母……”
  慕容无风摇头道:“子忻从不半夜来竹梧院。”
  田钟樾一听,急道:“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,弟子实是管教不严……不过公子临行前留下话,说今晚会回来。我一直在等他呢。”
  荷衣道:“子忻是怎么走的?坐车还是骑马?”
  田钟樾道:“从来都是骑马。他那匹紫电驹不是夫人送的么?”
  慕容无风的眼直直地盯着荷衣,过了半晌,道:“荷衣,你几时教过星儿骑马?”
  荷衣脸一红,不由得结巴了起来:“我……这……”
  “我说过多少次,他有气喘,不能骑马。”
  “小湄不是教过他么?看他骑着也没事,我……我就多教了教,顺便把我的马也送给他了。”
  慕容无风怒道:“荷衣,为什么你老要瞒着我?”
  荷衣道:“因为你老是过分担心。子忻的脾气全是你惯的。”
  “我惯的,我怎么惯了?”
  “你从小就对他的身子大惊小怪。这也不让他吃,那也不让他吃。现在倒好,一个大活人,出门的时候,还得带上个大厨。简直让人笑掉大牙!我楚荷衣的儿子,难道就这么不济?”
  “不提这个倒罢了。那次你让他吃栗子,结果呢?病了整整一个月!这是谁在惯他?”
  “这至少证明儿子虽不能吃栗子,却可以骑马。”
  “荷衣,子忻是大夫,不是走镖的,用不着会骑马。”
  “可是,骑马还是方便很多吧!你不是也能骑么?”
  田钟樾咳嗽了一声。
  慕容无风道:“田大夫,我们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来。”
  自从子忻长到十岁,慕容无风就再也没去过他的房间。
  只因子忻几乎每日都会来竹梧院跟着父亲读书习医,也常会留在父亲的书房陪他吃饭,所以慕容无风一直以为,儿子的房间只是他睡觉的地方而已。子悦的房间慕容无风倒是常常陪着荷衣一起去。两人心里都明白,子悦才是家中最难对付的人物。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且无论要什么,总有法子要到。
  相较而言,他不得不承认,子忻的脾气虽倔,性子虽直,却要老实得多。在讨人欢心上,远远不足。凡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时候,与人争执起来不遗余力,全无退让。常把人气得火冒三丈。前足走,后足就有跑到竹梧院来告状的人。以致到了最难堪的时候,每次医会,只要子忻一开口,立即就有一群人对他怒目而视。
  有一天,在回院的路上,子忻道:“爹爹,为什么这么多人看我不顺眼?”
  他苦笑:“你看你自己如何?”
  “很顺眼。”
  “你可知道《易经》里所有的卦,在各爻变动时都有吉凶悔吝。只有一个卦,不论六爻如何变动,只有吉利。”他淡淡地道:“这就是谦卦。”
  “爹,我的情况与《易》不同。它讲的是做人,而我则是在做学问。它求的是‘和’,我求的是‘真’。——这是两码事儿。”
 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,道:“求真没错,也要讲态度。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讨论,这个真也难得求出来。”
  “可是,求真一定和要人讨论才成么?独坐苦思,可不可以?”
  “我想是可以的。”他搪塞了一句。自子忻习医始,他就有意带着他参加谷内大夫们的医会。就算自己不能亲临,也总不忘叮嘱子忻出席,回来将会上讨论的要点告诉他。长见识倒在其次,他不愿子忻和自己一样离群索居,孤僻成性。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。子忻的性子似乎因为自己的这番打算,滑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道。
  他至今记得听完了自己的话,子忻的脸上一副困惑的神情。仿佛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满意。而在那一刻,自己竟也和他一样的茫然。
  这世上的许多规则原是在沉默中学习和掌握的,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与人之间究竟该怎么做。他也不知道。所幸,子忻不再追问下去,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,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闪过。子忻于是伸出手,摸了摸父亲的后脑勺。
  “没大没小……”他板起了脸。
  “我知道,爹爹。”儿子轻哼了一声,显得若无其事。
  直到第一次走进儿子在谷外的房间,慕容无风才忽然明白,自己心目中的儿子,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。
  他的卧室没有讲究的家俱。除了一床、一桌、一书厨、一椅之外,别无余物。倒是墙上、帐内贴满了纸片。这些纸片显然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,再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连接起来,排成图案,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涡。相比之下,这空落落的房间显得零丁简陋,倒成了这幅图画的陪衬。夫妇俩走入房内,惊诧之余,竟忘了争吵。
  荷衣从地上拾起一本书,打开一看,除了封皮之外,空无一物。再打开书桌上摆着的几个纸盒,才发现里面是一张张撕开来的纸,笔墨大小不同,新旧有异,显然是从不同的书里撕出来,却又整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一处,上面还标了序号。
  当然,撕下的全是医书。
  随意抽出一张,荷衣念道:“邪从下上而盛于上者于是用附子、人参……”
  慕容无风苦笑着打断她:“这是《云梦医案类编》。”
  又抽出一张:“蔡诊脉弦濡而弱,曰脾胃为痛所伤……”
  慕容无风道:“这是《医案续编》里的话。”
  “好好的书,为什么要拆成这样?”
  “不知道。”
  “墙上贴的是什么?”
  “《云梦灸经》。”
  “帐子里面呢?”她从中揭下一张,拿给他。
  “也是《云梦灸经》。”
  “这说明咱们的儿子日夜都在研读医书,”荷衣半惊半喜,“虽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。”
  “荷衣,这些书页并非是本来的次序。”
  墙上除了贴纸之外,还有几幅小画,却全是草图。依稀辨得所画的轮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、满脸病容的和尚。
  荷衣道:“这幅画我总算认得。”
 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墨态淋漓、笔意古拙的“文殊问疾”,是子忻画了送来,慕容无风喜欢,请人裱过挂在墙上的。记得当日慕容无风对画凝视良久,终于向荷衣坦白,说子忻的学业虽差强人意,在书画上的功夫却颇为不俗。说完不忘恭维荷衣一句,说儿子的笔法遒劲奔逸,是受母亲的影响。——这话让荷衣颇为得意。
  想到这里,她不知不觉又握住了无风的手,道:“无风,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。就好像……就好像我们并不了解子忻。”
 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:“何止是子忻,子悦我们也不大了解。他们两个,好像还没等我们弄明白,就忽然间长大了。”
  蓦地,两人的心中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。
  “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,几乎是足不出户。我们……我们不称职,一年之中,也没时间好好地陪陪两个孩子。若不是我……”
  荷衣按住他的唇,轻声道:“你总是自责。你……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,就已是儿女之福了。这里太冷,咱们还是回去罢。子忻回来,若听说我们来过,会回谷看我们的。”
  “不,”慕容无风的眉头拧了起来,“我得在这里等着他。他……五日不归,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。”
  “你看,越说你越担心了。不如这样,我这就去找他去,省得你提心吊胆。”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,提起了剑。
  “别去!”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,沉声道:“天这么黑,你去了只会让我更担心。咱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一夜,若明早还不回来,我就立即派人四处去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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